第卅五章 (终章)
简介:时间的玫瑰
***
我给你
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
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
这是一片陌生荒原,地面裸露着破碎的灰色岩石, 巨大环形山投下崎岖暗影,光明与黑暗在山脊分割线上对比强烈,异样美丽。
天空是深不见底的黑,太阳和星星同时挂在头顶。寂静无声。
“这是哪里?” 他问。
一个声音答:“这是月球背面,宁静海的中心。”
“你可曾见过月球的另一面?”
眼前并不是真的天空。那是一只黑色的豹,皮毛漆黑如墨玉,它身体展开,无边无际,充斥整个宇宙。
此刻它便是这梦境,天地万物都是它。
两只眼睛在夜空中遥遥相对,一只灿然若金,一只碧蓝如海,璀璨银河在它眉心燃烧。
他凝望其中,一直一直看向那最深处里面去。
一个婴儿在黎明时分诞生。
在云朵做的摇篮里,紫黛色泛出冰蓝荧光的星云环绕四周,日月星辰闪烁其中,如摇铃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声音。
他俯身下去,小心翼翼接近,唯恐呼吸声惊扰了孩子。
那小小的脸庞不像是属于人类,宛若玫瑰花苞,透出晶莹的光。
婴儿睁开眼睛。仿佛亿万光年外的琥珀色漩涡深处,黑色焰火熠熠闪耀,比黑暗更黑,比光明更亮。
我的小小太阳。
有一天他会长大。他会爱上一个人,为他摘下星星,为他颠倒世界,为他改变日升与月落。会有玫瑰从他指尖开放,会有彩虹与他同行,他可以带他上天堂,也可以带他下地狱。
他说:我是一个神。
神无所不能。
可是此时此地,他还那样的小,柔嫩似花瓣,脆弱如朝露。
“不要怕。”华港生柔声说,“我会保护你的。”
“愿你一生都有美梦,平安和好运。”
太阳跃出海面,放出万道光芒。
他醒了。
眼中所见是一片混沌,许多没有边界的色块堆积在一起,随着他睫毛的上下颤动,摇摇欲坠。
意识还在朦胧的幻境沉浮。他像一个溺水的人,一点一点地泅近脑海的岸边,灵魂穿过幽暗梦境,沉重地回到肉身。
所有的感官感知开始苏醒。
一切都清晰起来。
墙上的画,床头的灯,落地窗边的望远镜,银色瓶子里的玫瑰花——一切都那么熟悉。
窗帘十分密实——厚重的蓝丝绒与轻薄的白纱——阻隔了室外光线,但是依然有不知何处而来的微风吹入,纱帘像白色蝴蝶半透明的翼轻颤。
这是Julian的房间。
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他醒了。
房间里异常安静,温度与湿度都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舒服,他不知道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也分不清是冬天还是夏天。
又或者,是在梦中,还是醒着?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
记忆中最后清晰的影像,是一双蛇一样阴冷的眼睛。
危险。
Julian?
他怎么了?
枪声,哨声,哭声,女人的尖叫声,杂沓脚步声。
晃动的人影,惨白的灯光,不知名仪器发出滴滴声。
然后。是一些模糊画面,彩色的,黑白的,跳跃的,漂浮的。在那些画面的边缘,始终有一个浮动发光的小红点。
那是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依然一动不动躺在寂静中。精神已经离开梦境国度,身体却似被困在茧中,无法动弹。
他试着自然呼吸,感受气息带动声带的振动,可是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像一条被丢到浅滩上的鱼。
不要紧,不要紧。放松。放松。闭上眼睛。
再次回到黑暗中。
耳朵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低沉,舒缓,极其温柔。
“……你看,我以为它们已经死了,可是它们还活着……等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哥哥?”
他激烈地喘息,挣扎,起身,眼前正对住大幅黑色屏幕。
屏幕里映出一张脸,苍白细致如象牙,眼中放出狂热的光。
环顾四周,他发现房间四角有八个监视器,从各个方向将他围绕,床边除了一堆不知名的仪器,还有一架轮椅。
Julian。如果你在看着我,请让我知道,你一切都好。
镜头里的八个华港生与他无声对视,却似隔着万丈深渊。
太静了。
他要去找Julian。
房门突然被打开,涌进来许多的人——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穿白袍的人——他们嘴里说着什么,证明着他们的身份:护士、护工,物理治疗师、职能治疗师、心理分析师、神经科医师……他感觉这间房突然被塞进了一整个医院。
护士打开电视,屏幕里载歌载舞,他终于明白那个浮动的红点来自哪里——是电视开关显示灯。
“请稍等,我们马上去书房通知他。”他最后只听清了这句话。
才不,他要自己去找Julian。
双脚落在地面,像是踩在松软棉花上,他感到晕眩,向前一个趔趄。有人想要扶他,却被他近乎暴怒的目光逼退,所有人只能看着他,扶住那些古怪的仪器,吃力地往门口挪动身体。
走廊里和从前一样,挂毯,画框,镀金的鹿角标本,空气中漂浮着栀子花香。他看见水晶盘子里的白色花瓣。
又到夏天了吗?
从卧室到书房,不过几米,但他扶着墙,走了很久,很久——身后跟着一群人。
他想要见到Julian。每往那个方向前进一步,浑身的血液就更热一点——仿佛他从未真正活过,直至醒来这一刻——身体正在复苏,他正在穿越冬季,坚定不移地走向永恒的夏日。
在那些幽深而黑暗的梦中,每个夜晚,他都听到Julian唤他的名字。阿贵,阿贵。
但在回忆里,Julian叫他:“哥哥。”
书房的门是厚重柚木,留了一丝缝隙,有光线及声音透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身体靠在门上,一点一点推开。
一束光劈开阴影。
Julian坐在金色阳光里。
从打开一半的门望进去,正好看见他一个侧面——黑西装,白衬衫,依然是那熟悉的轮廓,坚毅,沉默,镇定,皮肤在阳光中似镀了金的瓷器,闪闪发光。
长桌两侧十二个座位上的人都在望向他,像十二使徒看着耶稣,神色各异。
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华港生站在门背后的阴影中,手脚冰凉。他的心跌落一个无底洞。
无法转身,无法眨眼, 无法呼吸,无法思想。
他不知道应该出现,消失,还是,上去打他一巴掌,带他走。
可是,怪他什么呢?他亦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忽然之间,他看见寒光一闪而过。
一个男人,形如鬼魅。他脸色铁青,袖中有刀,正从门边悄无声息靠近Julian。
但Julian对危险毫无察觉。他孤寂地看着窗外,后背完全暴露出来,无遮无挡。
华港生来不及思考,也发不出声音,他扑了上去。
这一下用尽了所有力气,他整个人都倒在那人身上。
他用全身重量压住身下的男人,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微弱声音:“Ju……”
这是他醒来后说出的第一个音节。
那个男人被他压在地上,却毫无反抗之意,只是瞪大着双眼,似乎已经吓呆了。
人声纷沓而至。有人在大叫“怎么回事?”
他感觉自己在下坠,身体愈来愈沉重,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只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保持意识清醒。
“我……一定会……保护你。”
身后有人抱住了他。
一种仿若林间晨雾般的清新气息,从背后将他整个环绕,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
“哥,是我。”
他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然后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知觉。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他看见Julian的眼睛。
琥珀色眼眸,干净透明,和梦中那个婴儿一模一样。
Julian伏在他床前,神情安静似一只猫,无比乖巧,无限温柔,午后阳光将他轮廓涂抹上金黄色。
房间里放着一支歌。七十八转,厚重的黑色胶木唱片,一边转一边沙沙作响,女歌手声音低沉慵懒,有气无力却又带一丝挑逗:“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注1)
华港生感到迷茫,一切恍如在梦中。
“你……”他听见自己犹疑的声音,沙哑,陌生,“你是……真的?”。
Julian抓起华港生左手,放在自己头顶。他头发光滑柔顺,像一匹丝缎。
“多……久?”
“七年。”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七年。
一场长达七年的梦。
“不要担心,你父亲我一直都有在照顾,他……还好。”
那首歌停了。
所有的窗户都被打开,窗外各种各样的声音飘进来。孩童的笑声,海浪拍岸声,穿过林间的风声,鸽子飞过晴空,冰淇淋车的音乐声,脚踏在树叶上的沙沙声。
还有新鲜的空气,带着雨后庭院的湿润芳香。
这一切都很美好,他应该感到快乐,可是。
长桌尽头的Julian看起来那么孤单。
他手指轻轻拨开Julian额前碎发,小心而笨拙地触摸他的五官——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像是要通过触觉重新确认记忆里的面容。
七年。
“你……怎么……过啊?”
Julian嘴角勾了勾。那薄而好看的唇,也像婴儿一样动人。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站起身,然后对他俯身下来,一只手托在他背后,一只手穿过他膝弯,将他抱起。
华港生红着脸道:“哎——”
Julian 笑着把他放在轮椅上,再安顿好毯子和靠枕。“这七年,我每天至少给你做一个钟肌肉按摩,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护工。”
轮椅缓慢地穿过长廊,茂密的常春藤覆满廊柱,他仰靠在椅背上,看见头顶天空明净清澈,如一面湖水,是他漫长黑梦中不曾见过的蓝。
天堂般的颜色。
柔风带着初夏的暖意吹来,未到长廊尽头,他已闻到一阵甜香。
在长廊出口,攀缘玫瑰形成了一个拱门,红白相间的花朵垂下来,重重叠叠似璎珞。
“记得这是哪里吗?”
他当然记得,这是Julian在那个炎夏的午后,与他分享的秘密。
“现在改名了。”
然后一双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
“这是我的新王国。”
轮椅再一次缓缓转动,停下,Julian拿开双手,眼前一片明亮。
他们已经置身在花园里面。
如果真的有童话世界,大概就是他眼前所见:成千上万的玫瑰,从树梢和墙头垂挂下来,从草地和灌木丛里生长出来,从摇荡的枝叶间,从蜿蜒的藤蔓上,从每一个角落,开出花来。玫瑰的帘幕,玫瑰的喷泉,玫瑰的凉亭,犹如华盖。夏天打翻了它的调色盘,到处都是满溢出来的,一泼一泼的颜色,雪白,浅粉,绯红,暗紫,深蓝,橙黄,还有红,火焰一样的红色。绚烂奔放的,无边无际的,玫瑰的海洋。
南风凉爽而甜蜜,充满玫瑰香气,他听见蜜蜂嗡嗡飞舞,蝴蝶扑扇翅膀,鸟鸣声穿过树叶。微风吹拂他头发,阳光落在他脸上,轻柔如一只小手。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像是不想打破这种美妙的宁静。
仿佛过了一世纪。又似乎只是一刹那。
“这里……”他做梦一般喃喃低语。“真好。”
“拿破仑的皇后约瑟芬最钟意玫瑰,她的玫瑰园非常著名,一共培育有两百五十多种玫瑰。”
“你呢?”
“我已找到二百三十二种。花王说,等我集齐了全部的玫瑰品种,你就会醒了。”Julian仰起头来笑,脸上神采飞扬。
“你看。”
“离你最近的这个, 叫rosa centifolia carnea,是百叶蔷薇的一种,样子是不是像粉红色的包心菜?”
华港生笑着摇头。被他这么一说,真是诗意全无。
“那里,那些深绯色的,是Rosa stylosa,中文叫芭蕾舞伶,花瓣舒展好似芭蕾舞裙边,也非常像……NGC 2237星云。”
“是哎。”
“颜色最红的这个,名叫Rosa Indica caryophyllea,是起源于中国的长春玫瑰,可以从五月开到岁末。因为看上去似康乃馨,所以法语昵称 “孟加拉康乃馨”(La Bengale Œillet),但我喜欢它另一个名字——烈焰之花。”
……
华港生看着阳光里的Julian,心里模糊地想,这是一个很美的画面。
自己曾经离开过吗?有七年的光阴平白消失了,犹如南柯一梦,当他醒来,两头的时间已经黏在一起,像是经过剪辑的电影,他没有出场的那部分毫无痕迹。
在那之前呢?
Julian小声告诉他:“我有一个秘密花园。”
Julian拉着他的手跑过薰衣草花田。
Julian独自一个人走向命运的深渊。
Julian躺在他腿上闭着眼睛说:“给我一点时间。”
Julian在他耳边说:“我也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Julian在铺天盖地的玫瑰花中伸出手,说:“等我集齐了全部的玫瑰品种,你就会醒了。”
……
阳光和时间从白云间隙滤过,丝丝缕缕飘落。
“我……知……”他缓慢地,努力说清楚每个字,“你……好难。”
“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怪你。”
“真的?”Julian把轮椅推到凉亭里一张白色圆桌前停住,俯身笑问。
“真的。”
Julian蹲下身去,单膝跪地,把脸埋在他手心里深深吻了一下。
华港生垂头看着他笑:“起来,你……大个仔啦。”
“我不。”Julian头顶蹭着他手心,像极了一只撒娇的猫。
嘎嘎嘎嘎。有脚步声伴随着奇怪声音从长廊那头传来。他抬头,想看看是谁走路能发出……鹅叫声?
一个短发女孩,抱着一叠画报,穿过长廊走进花园。她长得像个卡通娃娃,圆脸,尖下巴,一双大眼睛。
她脚下跟着一只白鹅。
“你好,我是佩佩。”她脸上带笑,将手里东西往桌上一放,然后转向Julian:“恭喜,全是你。”
白鹅摇摇摆摆地走到Julian脚边趴下。
Julian伸出一只手摸了摸白鹅的背:“我有接受过这么多采访吗?”
“这不紧要,因为——有你便会得大卖——不管写什么。”佩佩拿起一份杂志:“这本说你,沉迷打机,无心事业。”
Julian挑了挑眉。白鹅侧着头看他。
她再拿起一本杂志,朗声念道:“Mr.Lo回应与新晋港姐绯闻:‘我才二十三岁,尚未考虑结婚’。”
Julian眨了眨眼。白鹅低下头开始梳理胸前羽毛。
“戏假情真?……深夜密会船王千金……”
Julian飞快地从她手里一把抢走杂志,丢到一边,转脸对华港生说:“没有的事!他们乱写!”
白鹅清晰而响亮地“嘎”了一声,表示赞同。
“那些……都是……什么?”华港生一脸茫然。
Julian和鹅在一起的画面让他觉得进入了某个荒诞剧情。
佩佩摊手,“娱乐新闻,一成实材,加九成佐料,十分不可信。”
“娱……乐?”
佩佩咯咯笑起来,“伊现在是城中最红的明星,只要走出门你就会看到他。”她挥一挥手,“广告屏,告示牌,巴士车,地铁站。有张彩照在游客区商业大厦幕墙上,足足十层楼那么高。”
Julian扶额:“像头号通缉犯。”
华港生转头看向桌上散开的杂志,只见最上一张封面,少年着白恤衫,神情疏懒,标题写道:“万千少女的梦”。
旁边一本,他靠在一部黑色哈雷上,铆钉机车夹克,破洞仔裤与机车靴,青春得叫人目眩——标题叫:“不羁的风”。
再看过去,是张海报,他浑身湿透,面上带血,湿发一绺绺覆在额上,晶莹双眼蒙着一层泪膜,美丽惨烈,楚楚动人。
其实,他从未发现过Julian竟有这样千变万化的面孔。
他还是觉得眼前的Julian本人更加好看。
“媒体喜欢他。”佩佩说,“虽然爱给他编排绯闻,却并无时下记者对明星的挖苦讽刺之词。”
明星?
华港生依然不太敢相信。那样桀骜的Julian,是怎么成了人人都爱的大众情人?
“因为观众都喜欢他,这一点勉强不来。”
“若非如此。”佩佩说,“你都不知这人几难搞,拍戏,远了不要去,偏了不要去,离家超过一天不要去,多少钱都不去。都说这人有毛病,有钱也不赚。总之,难看的脸色我去看,难听的话我来说。”
“采访问他职业规划,他说有机会的话,想找一个风景幽美的小镇隐居。”
“偏是这样,竟能大红。旁人是老天爷赏饭吃,他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Julian终于出声:“别忘了你是我经纪人,本该帮我说话。”
佩佩嗤了一声:“我堂堂帝国理工高材生,日日给你打杂呢。”
“我还堂堂哈佛呢。“
“哈佛肄业,”佩佩反驳道,“你已辍学。”
“你?辍学?“华港生大惊失色。
Julian气急败坏:“沈佩佩!”
华港生痛心疾首,“你?怎么?……不读书了?”
Julian双手掩面。“这个我慢慢同你解释。”
他又小小声道:“你刚才说我做什么都不会怪我……”
佩佩拍了拍脑袋说,“啊,我想起马上有一个重要的电话,我先走了。”
她风一样跑了出去。
白鹅嘎嘎大叫,飞上圆桌,盘踞在那一堆杂志上,正好遮住了“深夜密会”的标题。
华港生无奈看着桌面:“这鹅?哪里……得来?”
Julian依然捂着脸,声音低低:“铜锣湾鹅颈桥下。”(注:鹅颈桥的大排档在本地很有名)
“你去……大排档?”
“它硬跟住我,追了几条街。”
那天他车子驶入窄巷,两边尽是无牌摊档,迎面而来一部小型货车偏不肯让路,两车相持不下,司机下车交涉半晌无果,直至警察来到,指挥小贩将杂物挪开腾出空间。他全程看向窗外——完全无视眼前乱纷纷局面——突然间,跳下车,双手插在袋中转身走去。
“不要跟住我。”
他着黑色帽衫,领巾拉起遮住半边脸,低头疾走,和这城中无数叛逆少年并无不同。
身后似乎始终有人小碎步追着他,啪嗒,啪嗒。他叹了口气转身,准备面对“可否给我签个名?”的热情。
是一只鹅。
黑衣少年和白鹅在一条狭路的两端对视。过了一会,鹅蹒跚地走到了他脚边,用嘴叼住他裤脚。
Julian低头笑出了声。他蹲下身,抱起那只鹅。
“你变了。”
以前的Julian绝不会收留一只跟了他几条街的鹅。
他想起某个阳光明亮的午后,Julian坐在玫瑰花的树荫下,讲着他十七岁之前做过的梦。
“我好像从来没有当过小孩子。”除去在梦里。
十七岁之后呢?
Julian笑起来:“十七岁之后我就不做梦了。”
华港生突然感到心酸。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双手覆在Julian手背上,将他的手慢慢分开,正对上他眼睛——那从亿万光年之远的星河中逃脱出来的,琥珀色的星光。
什么人才有这样美的眼睛呢?神灵果真偏爱于他。
手指拂过Julian脸颊,停留在他漂亮的下巴尖。
Julian眨了一下眼。他的眼睛亮晶晶。
一瞬间,万籁俱寂。
沈佩佩出现在长廊尽头。“美国电话,投资人说一定要与你亲自交谈。”
Julian皱起整张脸,低头伏在华港生膝上,“我不要听。”
华港生伸手揉了揉Julian头发,轻轻地说:“去吧。”
“我等你。”
Julian突然执起华港生的手,将一个东西放在他手心。
柔软的,微凉的,一朵玫瑰花。
“等我。”
白鹅从桌上跳下来,气昂昂跟在Julian身后。
他看着Julian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拐角处,才慢慢转过头来,问:“是因为……我吗?”
佩佩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你应该问他有什么事不是因为你。”
*Julian的那七年*
“他其实有读过一年书,因为那年他带着你去了美国。”
白天读书,晚上守在病房。医院有护工护士和医生全天候看护,但他始终只有陪在身边才觉十分安心。
医院对华港生进行了一年多的促醒手段。一年之后,医生找他详谈。
华港生的身体机能恢复并不算差,他有正常的心跳、呼吸、体温、血压,可以对嘴里的食物进行吞咽,有规律性的睡眠和觉醒周期,白天他会睁开眼睛,晚上到时会入睡,光线太亮还会眯起眼睛。
比起那些陷入永久昏迷的人,他几乎可以算是个正常人。
除了——不再对外界传达任何信息——谁也不知道他陷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
他倒退回到了婴儿时期——或者说,比婴儿还要更加空白的阶段。
Julian带他回了香港,把家里变成了病房和复健中心。
他为他清洗、翻身、按摩、擦拭,为他刮胡子,梳头发,抱他去卫生间,每天早上带他做复健,每个礼拜为他洗澡。
只要他在家,护工时常觉得无事可做。
接下来的情节十分俗烂:暑假快要结束的一天,他在街头被星探发现。
“Julian的脾气……他……不会答应。”
“他的确一口回绝了,但是,这时候他遇见了我。”
“找他拍广告的那家公司老板,是我的叔叔,我暑假去他公司帮忙。”
“你……学什么?”
“应用数学。”
“数……学……?好啦,你怎样……说服他?”
“并没有,我只是说,半玩半工作,就当散心咯。”
“非常荣幸,他当我朋友,肯接受我建议。“
那是一支柠檬茶广告,甫一出街,便震惊行内人,所有人都在打听是哪里冒出的一颗新星。
Julian并不知道自己在业界已成为著名广告模特。
沈佩佩上门找他时,Julian正在给华港生刮胡子,他细心地把白色泡泡抹在他面颊上,对着床的电视上放着广告。
“你看看。”沈佩佩指向电视屏幕——少年出现在阳光下,浅金色光线透过他轻薄白色恤衫,他便与阳光融为一体。转身,回眸,微笑,金色的少年,放出耀眼光芒。
华港生忽然笑了。
Julian的手像被冻住一样停在半空中。“你看见了吗?他笑了!”
“我看见了。”
他们录下那个广告,反复播放。每一次,看到电视上的Julian,华港生脸上便露出欢欣笑容,似一个吃到糖的幼童。
“他每个广告,你都爱看,每次一看就笑。”
“他每部电影,你都喜欢,放到悲伤剧情,还会流泪。”
华港生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他对住电视流泪,Julian静静看着他。
当电影结束的时候,Julian用手指擦去他脸上泪水,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哭,我还在。”(*注2)
第二年春天,他已红遍东南亚。广告出街,商品即刻大卖,所有电影只要有他名字,便是满堂红,淡市之中,依然创下票房奇迹。
“一举一动都被媒体捕捉,牺牲泰半自由。”
“自然也有收益,他在戏中得以体验不同生活——七年来他在电影里死了十八次,外加坐牢七次,绝症六次,家破人亡无数次。人生经验累累丰富。”
但他始终疏离。不化妆,少访问,行踪飘忽,十分难搞。只是每件工作他都做到最好,决不迟到早退,吃苦受累,从无怨言。
记者如是写道:全城狂热,万众瞩目,都并不令他动容。这样一个少年,叫人迷惑。
偏是这份独有的疏离感,最令人着迷,他头发剪短一寸,波鞋换个鞋带,都引发万千少男少女仿效。
号称万千少女梦的Mr.Lo,生活单调一如退休阿伯。
媒体日复一日跟拍,最多拍到的是他穿着工装出现在花园中。他给玫瑰松土,清理杂草,修剪枝叶。一只白鹅晃晃悠悠地跟住他,从花园这头行到那头。
一年四季,往复如此。
阳光晴好的下午,他会把一部轮椅推到花园里晒太阳,有时他坐在树下草地上对着空气说话,也许是跟鹅,也许是和椅子上的人。
他依然保持观星的习惯,在大家猜测他与谁密会的夜晚,他记录下每一颗星的轨迹。
媒体称他是“Green thumb”*,但他经纪人叫他“Black Jack”——漫画美少年与秘密花园,气质神秘,不可思议,大众好奇心更甚。(注3)
从来没有人拍到过轮椅里的人长什么样。他把他保护得很好。
“不知你听不听得到,但他的确,同你讲过很多话。”
“我……”华港生凝视眼前玫瑰园,看到Julian坐在夜空下。他听见那些星星碎片落下的声音。
他哽咽起来。 “我……听得到。”
在冬日的花园里,枯萎的灰褐色玫瑰藤蔓掩盖住所有生命迹象。Julian小心地翻开泥土。
“……你看,我以为它们已经死了,可是它们还活着……等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它们……就会……从草里……长出来……”华港生说得很慢很慢,一字一句,低声重复着记忆里的声音。
“等……到了……夏天,玫瑰……就……开了……”
面上隐约有丝丝凉意。似有露水滴落在玫瑰花瓣上,雪白的手心渐渐泛起粉色。
七年的时光像一颗蔷薇色泡沫,在阳光下裂开,沾湿了他的脸。
“沈佩佩——”Julian带着鹅气势汹汹地赶回来。“你又在说我什么坏话?”
“我在说上次你要我陪华老爹打麻将故意输钱的事情。”佩佩语气促狭。
她笑着站起身:“我看我需要回避一下。”
Julian正在走向他。Julian脚下的地面闪着光芒,Julian身边的空气卷起漩涡——Julian像是一场热带风暴的起源。
华港生坐在永恒平静的暴风眼里,看着他走向自己。
当一颗流星呼啸着穿过大气层,对于地球上的人类来说,这是一场无声的表演——大多数流星会在离地面100多千米的高空剧烈燃烧,发出巨大光亮与声响——即使流星产生的声音足够响,鉴于声速远慢于光速,声音也是在这种视觉奇观过后好几分钟才能抵达地面。
Julian声音在他到达华港生身体许久之后才抵达。
“我非常、非常想你。”他鼻尖拱进他衣领,深深吸气,在他皮肤上留下清冷印记。
在太空中长久流浪的星星终于回归地面。他拥抱他,说:“我非常、非常想你。”
华港生说:“我也是。”
【尾声】
“今夜星空特别清朗。”Julian双手枕在脑后说。
“我看到天鹅星座了。”华港生举起右手。天鹅正张开翅膀,升起在银河上空。
夏威夷毛伊岛七月星空灿烂辉煌,露台对着蔚蓝无际太平洋,他们并排躺在长椅上,风中传来天堂玫瑰幽幽花香。
“南十字星正在地平线升起,可是这里看不到。”Julian说,“我们要不要去南半球看星?”
“你的戏不拍了?”
“那并非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Julian的脸转过来,目光热烈。“你。”
华港生用手遮住他灼灼眼神,一声轻笑。“呵,万千少女的梦。”
“哪有?”
“比如船王千金?”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她爹爹看中我,一心谋我做他女婿,我同他女儿素不相识。”
“你男人缘也是奇佳。”
“你居然会吃醋?我喜欢。”
“才没有。”
“告诉你一个真相。”
“什么?”
“我的男影迷的确多过女影迷。”
“哗,万千少男的梦。”
“但你是我的梦呀。”Julian捉住他手,放到唇边,温热气息在他掌心细微起伏,一阵麻痒。“你说想回学校读书,我给你陪读好不好?”
“你?如果不想造成学校秩序大乱,最好不要。”
“只要你愿意,我即刻退休。”
“你才几岁?!”
“我怕你不喜欢我做这行。”
“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以为你会得成为一个大人物,一言兴邦那种。”华港生笑,“没想到你凭一张脸,就已经成了大人物。
“你喜欢那样?我明天就去竞选区议员。”
“做什么议员!你生性点我就定心了……对了报纸说你喜欢打机,打机是什么?”
“那个,回去我教你玩……”
通往露台的门被拉开,陈小姐出来拍拍手,“是现在进入切蛋糕环节?还是参与我们的游戏?”
Julian兴高采烈转头:“什么游戏?”
“行酒令,喝一口酒说一句诗词,下句第一个字要接上句最后一个字,接不上的,罚酒。”
“哦,那你们玩,我先走了。”
华港生拉住他,“一起玩啊。”
“开什么玩笑! 你都七年没教我国语了!”
雷律师举着一瓶白葡萄酒走出来:“人多好滋味。”
Julian挑起一道眉毛:“不如你跟我赌一场沙蟹*,好让你把这座房子连花园一起输给我?”*(沙蟹即扑克游戏当中的“show hand”又称“梭哈”)
雷仰头大笑:“我无所谓,但你看得上我的花园?才怪。”
“活该你求婚一千次仍未遂。”
“你这个恶毒的小怪物。”
华港生笑得弯下了腰。“你对每个人都这么毒舌吗?”
“当然不——除了你。”
游戏开始,雷律师负责倒酒。华港生看了看Julian,起了一个最简单的头:
“床前明月光。”
“光映妆楼月。”
“月傍九霄多。”
“多情应笑我。”
“我……我……我可否将你比做一个夏日。”
佩佩大笑:“不对不对,这句算得古诗?”
华港生忽然说道:“算得。”
他定定看住Julian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燃烧着明亮夏日。
这就是他们注定的重逢,这就是他们最初的相遇。
夏日一样的少年。命运曾经将他带走,又将他送回他的生命。
在夏日的早晨。
那一天凤凰树似火烧云,栀子花开在雨后,少年站在阳光里,侧着头看他:
“但我完全不了解你。”
他眼眶湿润,微笑着说:
“那么,就从这一刻开始吧。”
(正文完)
【附送三个彩蛋】
【彩蛋之一】阿青
“这期我们采访对象是夏青小姐。大家都知道夏青小姐是著名新闻时事节目主持人,亦是华人社会中为数不多的战地女记者,但今次夏青小姐将与我们分享她对感情的看法。”
“七年前,我认识一个男仔,他温柔可靠,英俊不凡,救我于危难,我很钟意他。”
“听起来十分之浪漫。“
“后来,我又认识了一个男仔,他……他十分特别。我从未见过似他一般的人。他有能力叫任何人对他倾倒。”
“哦,好困难的抉择……那么夏小姐最后选择了谁?”
“最后这两个男仔在一起了。”
“……哈哈哈哈……夏小姐真是幽默。”
【彩蛋之二】阿标
“我听说你拒绝了美国客户的要求?”
“是,他想出八位数酬劳邀我赴北欧拍一本写真集。”
“八位数美元哎!你都不考虑一下?你都不跟我这个经纪人商量一下?”
“我并不缺钱,还有,这个客人十分奇怪,他一直说他认识我,还说请我喝过酒。”
“哦?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还记得我吗?……敬友谊?’见鬼,我喝过那么多次酒,谁记得。”
华港生:“那个人……是不是叫阿标?”
“阿标是谁?”
【彩蛋之三】阿贵
“这只鹅有名字吗?”
“叫……阿贵。”
“阿……贵?”
“哪里不妥啊?”
“为什么叫阿贵?”
“我叫人去找鹅的主人,他坐地起价,我懒得费事倾,于是给他一张金牛。”*(金牛:港币一千元)
“金牛?这只鹅真的好……贵。”
“他拿着钱还验了半天。真搞笑……我会用假钞?”
***没了***
一个BGM :《The Twelfth Of Never》(十二个永不)很适合Julian对港生唱。我很喜欢这几句:
I’ll love you ’til the bluebells forget to bloom
我会爱你直到风信子忘记盛开
I’ll love you ’til the clover has lost its perfume
我会爱你直到三叶草失去芳香
I’ll love you ’til the poets run out of rhyme
我会爱你直到诗人永不再吟唱
Until the Twelfth of Never and that’s a long, long time
我会爱你到永远,即使那十二个永不都已发生
***
注1:julian 放的旧唱片是白光的《如果没有你》 (点击听歌)。歌词很有意思。
注2:华港生的状态不是植物人,而是“微小意识状态”,对带有感情的视觉或语言刺激能产生适当的哭或笑反应(最好的状态甚至能用姿势或语言直接回应问题)从微小意识状态到苏醒是一个漫长过程,需要多种促醒手段,持续的康复功能锻炼,极其考验昏迷者本人的毅力和陪伴者的耐心。
关于长期昏迷后醒来是否可以即时恢复自由行动能力这一点,我向医学专家的朋友咨询过,正常情况下大部分是需要康复治疗慢慢恢复的, 但由于个体意志力差异和护理到位,也存在奇迹,所以,不要在意这细节(〃ノωノ)
注3:Green thumb特指园艺专家。
*从左到右为:rapa玫瑰,包心玫瑰,长春玫瑰*
*NGC 2237,盛开的玫瑰星云,距地球约3000光年,小型望远镜就能看到
最后配一个仰望星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