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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注册lofter第163天。这163天我一共发布了49篇文(图),谢谢大家的喜欢和推荐,还有非常用心的评论,不论是鼓励还是意见,我都认真看过。再次感谢喜欢和推荐的朋友。

封号意味一切归零,但是想想当初最开始写《忘记他》的时候,根本没想过热度,也没想有几个人看,但也坚持写下来了,最后能有这么多同好,已经算是意外收获。所以,从头再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并不是)(还是好想哭啊T_T)

然后,还有两天就是我生日了,今天通知我被永久封号,算是LOF给我的生日礼物吗?

***

【自我介绍】本命伊面,最爱芦花。懒废柴,随缘更,但开坑都会填完。谢谢理解。

***

【最后】关于文风,各有所好,不喜欢看,可以退出,可以屏蔽,可以吐槽,但是,请不要动不动举报。我已经被封过一次号了,请放过。

风筝误(民国AU)(六)

第六章

简介:踏莎行

***

宣统二年(1910年)除夕之夜,整个西关一带的商肆,都听见了惊天动地的爆竹声,直到午夜方停。

有外国来的商船,不知是什么规矩,好奇询问,被问的答道:“那是万代商行的爆竹,破旧迎新。”

“万代商行?以前从未听过。”

“就是原先的万冠酱园,已开到八家分店,因进出货物需要,便自己办了商行。”

“去年不是还听闻要破产?”

“这就要从一年前讲起了。”

一年前,华港生用一封信,切断了与自己想象中勾勒过无数次的新世界的一切联系。

命运——是他自己——手起刀落。从此,新世界和他再无瓜葛。

现在,他要面对闻所未闻的债务,病倒在床的父亲,各有难处的债主。

从前他喜欢看戏——戏里头有的是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生生死死,恩恩怨怨——看时只觉得新奇,却不知有一日,自己也变了戏中人。

“请给我十日。”他对所有人说,“十日之后,我一定给大家一个交代。”

十日之后,关于“调处息讼”的茶会,在南华路的三如茶楼举行。

南华路临着珠江,茶楼厅堂既高且深,四面长窗通风,凭栏可见开阔江面。

万冠酱园第三代的年轻老板,穿着青色杭纺长衫,玄色缎鞋,安静地坐在茶台边——那是张极大的花梨木镶大理石台面——上首端坐着公议人,另一边是债权人代表。

与他脾气倔强的父亲不同,华港生身上呈现出某种温柔而忧郁的特质——单薄的身体,单薄的眼皮,长睫毛朦胧地遮住眼睛——但他抬眼看人的时候眼神清亮,神态稳重,又让人不敢轻视。

最特别的是,他没有辫子。短短的发茬有种与他自身温和气质极为矛盾的叛逆感。

所有人都在想,这么大一笔债务,这么年轻又这么没有经验的一个少爷,能得出什么法子呢?

广东民间, 以“调处息讼”解决债务纠纷的传统由来已久——民间宗亲、 地方士绅都可出面调解,行会亦可通过 “同业公议”加以调处——调处无效,才有官府介入。但因官商隔阂、钱债讼案无法可依,执法不力,愿报官者寥寥可数。

多数时候,广东人更愿意相信族人、亲邻、乡保,和约定俗成的习惯。

第一种,是“摊帐”——债务人负债过钜,以所有财产摊还,谓之“摊帐”——也就是破产还债。多数允许债务人“酌留财产,以资养赡”,然后将余产和盘托出,由债权人公议分配。

若债务人财产不足偿还全部债务,评议员会斟酌两方情状,使债权人作可能之让步——所谓:两造各让一步,以求事理之平。

但从债权实现来看,“摊帐”通常以债权人亏损、不得不接受减成折偿的方式了结债务。

“所欠款项,共计一百二十万,债务人质押资产合九十六万,下欠廿四万,主张免息减成……立“兴隆字为债务停止契约”(等到有钱后,再行偿还)。”

第二种为“期条 ”。

“……因一时不能偿清,着先交付四十万,其余八十万另立偿还债务期条,准予债务人续行开业。期条以十年为期,每年按八万分还,归为破事不能有息(作为破产债务,不能有利息),是为让利不让本,债权人着债务人将原本归清即可。”

“……”

话说到如此地步,债权人代表都明白今次折本到家了——但也知道公议人所说皆是实情——毕竟比起信誉破产的铁路公司,这样的处理已经算是有纹有路。

在四周嘈嘈切切的低语声中,华港生慢慢站了起来。

“以上都是惯例,但我还有一条路,不知是否可行。”

公议人向他伸手示意。

 “你且说来听听。”

“咸丰元年(1851年),先祖父于佛山福贤路购房20间及空地,起始创业,至今已过五十年。”

座中诸位听见又是华氏祖先创业史,差点打起哈欠——这个故事老华已经讲了无数遍,众人耳朵都磨起了茧。

但他只说了这一句,便低头在衣袋里抽出一份簇新的折页来。

“我简要讲一下近二十年的发展:同治十三年 (1875),花银8000两于福禄路置地六亩余,并房四十八间,此为第一次扩大规模;光绪二十年(1890),18000两购入福宁路土地9亩余,专事生产双酱;光绪三十二年(1906),在永安路购买土地5亩5分,作为晒酱场,以补福贤路酱坊晒场之不足……”

“……至光绪三十四年(1908),酱园总资产657613两,有酱缸3000只,年产豉油1943缸,豆酱面酱(双酱)216缸,米醋30缸。年收达896462两。”

收起折页,他又在茶台下拉出一个黄杨木箱子,拔去铜锁——里面是一本本毛蓝布面的簿子。

“这里是自光绪二十九年来,酱园各项财务收支,年盘总目,历年分彩。可以证明,五年来酱园盈利逐年增加,刨除各项开支,平均每年都比之前年增长近一成之多。”

两个伙计将打开的箱子搬到茶台之上。

中国传统商号向来有不公开内部事务的习惯,像他这般将一应账簿通通摊到桌面上来的,前所未闻。

现场气氛却安静了许多,或许是看到了这位少东家的诚意,大家屏息静气地等待着他说下去。

“当下民间经济有个矛盾:有钱者无生意可做,精工艺者又缺资本。手中有闲财的所投无非是典当钱庄, 贩鬻百货。凡此各业, 又因趋之者众, 无大利益, 或且折本。”

 “而酱园行业,虽然投资大,但风险小,利润高。近年来许多行业都受洋货冲击,酱业却并无相应洋货与之竞争,反因为出口更见增益,可说是极佳的投资选择……”

他头先还说得有些小心谨慎,越到后来,语气愈发笃定,眼睛也越来越亮。

“我的提议,便是将所欠付款项转为酱园商股,依大清《公司律》第 25 条*,以库平银十两为一股,合计作十二万股。此项股本于大清银行开户,并随给各股东股本执照一纸,同银行存折为凭。每年盈余,分作十三股, 提三分作公积, 其余皆归各股东照股分利。”

“至于股本利息,定为一分官利, 另立利折。各股东带股本执照,可按季支取。”

终于有人发问:“我们又不参与经营,股东权益如何保障?”

他点点头说:“这一点我在招股书中有写明,每年分春、夏、秋、冬四期结账, 以西历三月底为首期, 六月底为二期, 九月底为三期, 十二月底四期。每期清帐,都有股东大会, 由总行将四期之账汇总交由会议,保证一应账目清楚明白。” 

他从袋中掏出事先备好的招股书,态度郑重地一个一个呈上。

“招股书中说明,先以一年为期,若是一年内不能兑现招股书上之承诺,破产摊帐,绝无二话。”

“但我相信,以目前盈利趋势来看,五年之内,连本带息即可还清。届时各位股东或者退股,或继续入股,或添股,悉听尊便。”  

堂内静了片刻,响起鼓掌声。

“好。一口气竟敢集股一百二十万,就连当年大清轮船招商局,也未有这么大手笔。”

说话的是上座的公议人。

江孔殷,南海望族,废科举前最后一届进士,曾任翰林编修,人称“江太史”。(注:粤人谓点翰林者为“太史”)。

请他做公议人,是财叔的主意。

“光绪三十三年,岭南盗匪为患,朝廷钦放江孔殷广东清乡总办。及至返粤,他联合士绅以铁腕手段剿匪,大杀三合会众六十日——最多一日连杀108人——盗匪之风因之得以压制,江太史威名响彻岭南。”

此人个性慷慨不羁,广结三教九流,身份亦绅亦商,是广州政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所以有太史公坐镇,场面应该不会出大乱子。”

江孔殷慢慢翻看招股书,未几发问:“你这,算公开招股么?”

华港生愕然抬头:“啊?”

江孔殷又说:“如能公开招股,那便最好。”

楼梯上突然响起来吱吱呀呀之声,有人正在上楼。

竟然是每次见面都没给过他好脸色的梅映雪小姐。

梅映雪今日穿一身旗装,头发整整齐齐梳在后面,像个女学生——他想起阿青说过,阿雪其实读过书,还是有名的书院。

广州风气开通,女子读书并不出奇,只是她偏爱唱戏,还唱成了角,就只能说是梅家对这个独女过分娇纵了。

“听说有人招股,我代表父亲前来投股。”

她向他走过来:“十两一股可是?我入两千股。”

华港生还在惊诧中。

她又说:“需要律师么?我带来了。”

招股的事情得以顺利进行,一是亏空过半的广东铁路公司股票早已形同废纸,而摊帐与期条之法都亏蚀甚多,远不及他提出的条件诱人;二是梅映雪这第一注两千股带了个头,除去两名因是同钱庄借贷买股票的人收回各自款项之外,其余人都签约入股。

西关的报馆也不知如何得知消息,来了不少记者拍照,说是记录民间第一次大规模招股。过后他买了《广州总商会报》及《羊城日报》回来看,照相中所有人均咧开嘴笑,只得他神色凝重,眉头不展。

但他终于还是睡了这十天来的第一个好觉。

回过神来,他又准备了礼物,带了全帖,去一一拜谢相关各人。

“这次你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江太史笑说。

他苦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那也不简单了,古往今来成大事的人,哪个不是有点运气,又得贵人相助呢,最要紧还是你自己醒目。”

宣统元年(1909年)的十月,对华港生而言,是受命于危急存亡之际的秋天。

10月2日,中国自建的京张铁路通车,全长380华里。主持修建者——铁路工程专家詹天佑——正是三十年前的留美幼童之一。

两天之后,铁路大臣张之洞殁于任上。这位毁誉参半的晚清名臣身后掀起的滔天巨浪,改变了无数人的一生,也包括华港生。

只是他没有想到,在那以后,还会有更多命运的激流等着他——而这一次,竟是所有关口中最平稳度过的。

这一年的年底,所有股东都收到了分红——近乎异想天开的招股计划让酱园不但起死回生,更扩大规模,成为业内翘楚。

广东商界的前辈这样说道:”万冠的振兴,是赌出来的。”

不管愿不愿意,他莫名其妙地成了一颗商界新星。

公元1910年,清宣统二年,公历平年,共365天;农历无闰月,共354天,是无春之年。

很多事情在这一年发生。

正月初三,广州东北郊燕塘新军军营三千新军起事,旋即被镇压。

次月,沿江路的襟江楼开业,以女伶唱戏闻名羊城。

3月7日,霍元甲的学生陈公哲等人在上海成立精武体育会,首批会员73人,在日后成为反清骨干。

与此同时,新的大舞台又在东堤破土动工。新舞台设有两千多个座位,外形模仿上海天蟾大舞台,重楼复阁,极之富丽堂皇——但这座大舞台,终没有等到完工的那一天。

4月23日,汪精卫刺杀摄政王载沣未遂被捕,震惊全国。

6月5 日,官商合办的大型博览会——南洋劝业会在南京举办,宗旨是奖劝农工,振兴实业。万冠作为广东省农工商界的代表参加了这次展会。

那也是他第一次去到南京。

9月14日,报纸刊登了霍元甲去世的消息,此时距精武体育会创立不过半年。

10月1日,广九铁路在罗湖举行英段通车典礼,自此,从香港到广州的旅客,都可以从九龙登上火车,途经油麻地,沙田,大埔,大埔墟旗,粉岭五站,再由罗湖过关。*(注1:中英商定,以罗湖桥中孔第二节为界,分为华、英两段,英段铁路从九龙尖沙咀到罗湖桥,中段铁路从罗湖桥至广州大沙头。)

这一年,立宪呼声越来越高,各省请愿此起彼伏, “革命”之势如火燎原,大清江山岌岌可危。

只得广州,依旧是灯红酒绿的广州。

内阁立宪就如台上大戏,谁上了台,谁下了台,左不过角色行头换来换去。

闹革命也罢,不革命也罢,广州人戏照睇,茶照饮。

东堤夜夜笙歌,日日箫鼓。戏台上的红伶,穿着金翠迷离的戏服,“呛呛呛呛”登上舞台,把靴底一亮,水袖一甩,便赢得满场彩。

只是他许久没有去戏院,也没再听过阿青的戏。

转眼便是除夕夜,家家户户照例张灯结彩。

他正站在院子里招呼人挂灯笼,听见财叔唤他:“有人找你。”

前院立着粉妆玉琢的一个美人,黑色大氅,银色簪子闪闪发光。

“阿青?”

阿青转头看着他笑道:“今天除夕,陪我行花街好不好?”

广州人爱花。每逢年暮,双门底的年宵花市从小年夜(腊月廿四)直到除夕,开足六天。岁末新年逛花市,是过年不可少的习俗,雅称“行花街”。

这一夜城开不闭,任人进出,到处充满烟火香味,油味与酒味,在这些温暖迷人的香气间,流动着烟雾与笑语欢声,孩童成群结队提着灯笼游逛卖懒——满城都是这样的孩子,东边到东山,南边到长堤,西边到黄沙,北边到观音山——一路走一路唱:“卖懒,卖懒,卖到年三十晚,人懒我唔懒——”

时有焰火升空,灿若星河,如明如灭,映出一个火树银花的不夜天。(*注2:卖懒是广州旧时习俗。在年三十,小孩子会提着红灯笼出街去边走边唱“卖懒”, 取意把懒惰卖掉,求得来年勤快。)

此时的双门底人山人海,灯火盈市,桃花、吊钟、水仙、银柳、腊梅、菊花、剑兰、山茶、芍药、金桔……挤满城根街衢,如云如霞,弥望不绝。岁末寒风吹来,人影、花影、灯影纷纷摇曳,灯月交辉,花香袭人,一时间令人分不清春夏秋冬,幻境现实。

广州的天气,再冷也不过如是了。

但听说美利坚不是这样,那里到了冬天,全地结冰,雪落三尺,要生火取暖的。

他的思绪突然就飘飘摇摇,不知飞向了何处。

有人在说:“这株桃花真的好衬你。”

他回头,阿青站在一株桃花下。桃花开得鲜艳,像一片红云,映得她脸颊绯红。

“你看对吧?”花店老板又说:“桃花添运,我保证这是整条街最靓的桃花……”

他买下了那株桃花,让人送去八和会馆。

除夕下半夜,雾气从江里蔓延上岸。会馆门楼白茫茫灯光下,立着一个高挑的身影。

梅映雪看着阿青上楼,然后回过头来对他说:“我们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戴了一顶有面纱的帽子,雪白的脸在黑色网纱背后显得朦胧,红棕色瞳孔蒙着一层薄雾。

他没有想到梅映雪竟会有求于他。

虽然于情于理,他都十分愿意相助,但她请求的内容还是令他有些诧异。

“你说?让我娶……阿青?”

“不是真的,只是走个形式。”她双手交叉,似是十分为难。“权宜之计。”

“那是?”

“有人要纳阿青为妾室,阿青不肯……为了拒绝他,便说她早就定了亲。”

“是什么人?”

“现任广州将军。”

广州将军孚琦,时任广州副都统,署理广州将军,实握粤桂驻军大权,其品秩仅次于两广总督。

在旁人看来,广州将军要纳一个女伶为妾,实在是寻常不过。

他低头沉吟,又听见梅映雪在说:“我知道这件事比较突兀,你可不可以走一个纳妾的仪式……”

“不,“他抬起头来正色道,“这事我应了。”

“既是婚娶,自然要堂堂正正,三书六礼,不能委屈了她。”

“我会以正妻的仪式迎她进门。”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婚事,老华倒是欢喜得很,也丝毫没有对他们的“私定终身”有所介怀。

阿青父母都已故世,八和会馆就是娘家。两家缔姻,用的是”金玉如意传红”——男家用金玉如意压帖,女家用顶戴压帖——提亲,问名,订婚,随后是过大礼,派喜饼,定下嫁娶之期,又在报纸上登载消息。

联姻的消息连刊数日,整个广州城都知道了这桩喜讯。

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样做的理由。

似乎从放弃留学那天开始,冥冥之中,就已经注定了他今后的路——继承家业,结婚,生子,再将这份家业延续下去。

认命吗?也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今年他已廿三岁,说亲的媒人络绎不绝,都被他以事业为由推掉。

怎么可以同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女子度过一生?

这是他面对这巨大的命定波澜时,最后的一点挣扎。

他也说不清楚,这是在帮阿青,还是帮自己。

——用一个昭告天下的形式,断绝其他的一切可能。

从此他们都拥有了,不被人侵扰的自由。

婚礼定在三月廿九,公历4月27日那天。

广州迎亲向例是日中或午后。正午时分登轿,一路鼓乐喧天,又经历拜堂谒祖,三跪三叩,各种繁文缛节,等到了开席的时辰,已经是申时末尾,暮色将临。

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巨响——像是平地一声惊雷。

在那之前,其实已经隐约有枪炮与螺号声传来——先是某一处,接着在广州城的四面八方——次第响起。

既然是良辰吉日,想必这天办喜事的不止一家,所以四处鸣炮也未可知,大家这样想着。

可不能耽误了拜堂成亲的大事。

但那巨大的轰响震得桌上的杯盏都跳了起来,地面也似乎在摇晃。

有人跑到厅外观看,发现东南方向的天空闪着不祥的红光。

“打仗了,打仗了!革命党攻进总督衙门啦!”出去打听的人奔跑着大声发布消息。

辛亥年三月廿九日,公历4月27日,一支仅仅一百多人的队伍冲进了总督署,两广总督张鸣岐仓促逃往水师提督衙门。

他们那天看到的红光,就是焚烧总督衙门的大火。

而在那个并不寻常的夜晚,人们照例完成了一系列乱七八糟的繁琐礼仪,开始送入洞房的流程。

一根大红绸缎带子,一头是新郎,一头牵着新娘,身后簇拥着来自佛山与广州的七亲八眷。

从拜天地的厅堂至洞房,要经过一个花园。长的巷道,高的山墙,园内花草依照着佛山老屋的格局种植,栀子,茉莉,白兰,素馨……院中那株钟花樱早已过了花期,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抬头望向树梢。

远处此起彼伏的枪声与炮声,像旧历年的爆竹连绵不绝。身边是依然没有停下来的鼓乐之声。

他眯起眼睛,似乎看到了火焰、硝烟和血色,听到了厮杀声,爆炸声,木头的破裂声,大厦的崩塌声。

在被火光映红的天空下,一个人出现在长长绵延的山墙上。

忽明忽暗的亮光勾勒着他黑色的修长身形——山墙高低起伏,他却似乎如履平地——像一只矫健的豹子,向着花园的方向,奔跑过来。

仿佛是在梦里。他站在樱花树下,抬起头,看见繁花丛中闪亮的孩子的脸。

他想唤他名字,可是发不出声音。他伸出双手,想要把那只风筝——那薄如蝉翼的蝴蝶——接住,风筝却飘飘摇摇着,又回到了天上,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变成天空中又黑又小的一点。

那个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后他站立在高高的院墙上,微微俯身,像是要跟他打招呼。

一道雪亮的白光突然划过夜空。那黑色的身影晃动了一下,一头栽了下来。

风筝从空中落下。

他本能地伸出双臂冲了上去。

冲击的力量使他踉跄着坐在了地上。

浓烈的血腥气,枪弹的硫磺味,被火烧过的焦土的味道。

风筝落在他怀里。

那样轻,一点声音都没有。

***TBC***

作者说:拖了半年,阿培终于出场啦。

风筝误 (民国AU)(五)

第五章

简介:多歧路

***

剧场四壁红墙飞金,正红色丝绒帷幕分开两边。锣鼓声中,云板慢拍,胡琴咿呀,虎度门开。

台上明晃晃如镜的灯下,走出来箭袖蟒袍的少年王爷。

一个亮相,看向台下,眼睛澄亮笃定。粉白的脸,艳丽五官,鬓若刀裁,目如点漆。

华港生有些恍然。这哪里是六年前汾江河上,那怯生生的瘦弱少年?

这出《十三岁童子封王》,说的是苏有德救驾有功,十三岁获封为王,游街时路遇拦马鸣冤,因得寻到生身父母,又将当年谋害父母奸人法办,终于合家团圆,皆大欢喜的故事。(《十三岁童子封王》为光绪–宣统时期的新戏)

此时此刻。

她不是风尘夜奔的红拂女,她是少年封王的苏有德。

散场时分,全场鼎沸,她在台上谢幕四五次,如雷彩声由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一切。

华港生兴奋地拍红了手,“走,我们去后台!”

阿柴没反应过来:“去后台?”

“见一个老友。”

到得后台,他又觉得自己行为似乎有些孟浪,不禁顿了一顿。

后台帘子一掀,出来一个梳辫子的青衣小丫头,脸蛋红红,手里拿着团扇。

“你们找谁?”

华港生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我找……我找……”手举在半空中,才想起自己竟然不知道她大名。

 “阿……阿青……小姐。”

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是旧相识。”声音十分之没有底气。

小丫头用扇子遮住嘴,笑了起来,“小姐?从来没人这么叫过她——上次倒有位小姐说自己是她订了娃娃亲的未婚妻——是不是旧相识,等我问问,你且报上名来。”

“我叫……”突然想起,其实当日阿青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说话间后台接连来了几波人,一时又是谁家的太太送燕窝,一时又是谁家小姐送鱼翅——作为扮帅的文武生,戏迷多数是些太太小姐——站在这花团锦簇中间,华港生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万一认错了人呢?万一她忘了呢?万一她记得可是不想认呢?

也罢,不要等小丫头去问了讨没趣,自己早早撤罢。

正踌躇间,里面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出来,“外面什么人啊?”

这声音婉转动听,却隐隐有种威慑,他觉得好似轰隆一声,晴空打了一个响雷。

所有人都看着那道蓝底绣金花的帘子。

后台走出来的人,漆黑长发垂在腰间,一张瓜子脸有红有白,两腮色如明霞——是落了半妆的花旦,依旧美艳万分。

最特别是她的眼睛,不是纯黑,红棕色似猫儿眼,闪着烁烁的光。

华港生几乎在一瞬间就感觉到了,这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好看是真好看,厉害也是真厉害。

在这时候,女郎也看着他,似笑非笑:“请教先生大名?”

“我叫华港生。”他说,“我找阿青。”

阿青果然还是那个阿青。卸了油彩,穿了西洋男装,颀长身形如玉树临风——难怪一大票太太小姐为她癫狂。

她由衷欢喜,拉住后台出来的人介绍:“阿雪,这是我恩人来的。”。

叫阿雪的女郎收敛了眼里的光,对他轻轻点头,笑得矜持而优雅。

“没有你,就没有我今日。”阿青一直看着他,眼睛发亮。

华港生觉得受之有愧。“其实,真救了你的人是阿培啦。”

“在我心里,你俩原是一体的。”

一体?华港生的脸没来由地红了。

阿柴偷偷扯他衣角,“你知道,那位姑奶奶是谁吗?”

华港生摇头。

“梅映雪啊,人称梅姑。不过,她喜欢别人叫她九姑娘。”

梅映雪是谁?他似在报纸上见过。世家小姐,备受娇宠,离经叛道,偏爱梨园,票友票成正旦,也算今古奇观。

她看华港生的眼神很是奇怪,目光中如有芒刺——每次扫过来,华港生都觉得面上阵阵刺痛,不自觉摸了摸脸。

但他乡遇故知还是值得庆祝的,再说他还要兑现给阿柴的承诺——吃一次“满汉大全席”。

“那不如,一起食饭?”

广州人信奉“食得系禄,着得系福”,即管时局动荡,世界天翻地覆,也阻不住广州人吃喝玩乐——长堤一带,是有名的花天酒地一条龙,入夜更是人流不息——而他们去的贵联升,尤以满汉席最为出名。(就是满汉席,没有“全”)

那一天贵联升迎来了有史以来最难搞的客人。

“红烧包翅……不要,燕窝羹……不要,这东西天天有人送,阿青已经吃腻了。”

“海参不要,多吃生痰。”

“百花鸡此时有么?……”(百花鸡其实没有鸡肉,是鸡皮酿虾胶——清远鸡起皮拆骨,小河虾剥壳取肉,手工打成虾胶,在鸡皮里酿河虾肉。配菜春夏为夜香花,秋冬为白菊花)

“鲈鱼正当季,蒸两尾吧——阿青一个人便吃得一尾。”

“膏蟹生炆,蘸料除去浙醋,再配一碟鲜橘肉——只要郁南的砂糖橘。”(膏蟹蘸橘子是万宁吃法,郁南砂糖橘最好吃)

“阿青爱吃西樵家乡的小菜,有一款嫩豆炒虾仁一定要做——取鲜嫩荷兰豆去壳,只拣里面的豆来炒虾仁,不过虾仁她也是不吃的,只吃豆。”

……

负责点单的企堂边听边记,腊月天气,额上还阵阵冒出汗来。(企堂:服务员)

“我哪里有那么刁。”阿青终于飞红了脸。“是你太讲究。”

“你不讲究吗?你连吃雪糕都吐渣!呀,你最近控制身型,这个伊面就不要了。”(冰淇淋登陆近代中国具体时间不可考,大约为清末,因为清末医书《伤寒新论》提到过冰淇淋吃太多有损健康)

“我不,我就要吃伊面。”

“好了好了,你开心就好。”

她对着阿青时,那眼睛里便都是白月光了。

直到送了两位小姐转回来,华港生依然不太明白,梅映雪到底对他有什么误会。

虽然他冒冒失失跑去了后台,可是也并没有真的闯入啊。

也许全女班的后台,就是不欢迎男子?*(注1)

“阿贵啊,”阿柴若有所思道:“阿青似乎对你很有好感呢。”

“是吗?”

“但是,梅姑娘好似不太喜欢你。”

“啊?……”华港生不禁无语问苍天。

但阿柴并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他兴冲冲拉着华港生去坐船渡江,“带你过过夜生活!”

什么是夜生活?

一座四层西式屋宇,大门有帘子垂下,遮挡屋内情形,门外悬挂银牌,灯箱由红绿黄三种颜色的钨丝灯组成,夜色中闪个不停,光怪陆离。

入得门内,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通顶大厅有上千平之阔,四壁灯火通明,厅内摆设几十张台,许多人围住台子,华洋杂处,老少兼有,这边厢高呼“买定离手“,那边厢骰子摇落不绝,又有扑克台,弹子机,呼喝之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名曰俱乐部,实为赌馆。

若不是亲眼得见,他也不知道世上有这么纸醉金迷的场所。

阿柴却拉了他满场飞,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不要这么迂腐啦,官府都明令开赌,你来也算增长见识。”阿柴向他挤眉弄眼,坐在一张扑克台子前,对荷官打了个“飞牌”手势。(飞牌:“Freehands”,进入中国后简化为 “Fee”,即:荷官自己走牌,赌客不押只看,根据“庄”“闲”的胜负走势之后再决定下注)

飞牌飞了十多个来回,阿柴开始下注,先赢两把,又输一把,之后连赢六局,台上筹码渐渐堆起来——他那张台子瞬时便添了不少看客,跟住下注,吆三喝四。

眼见阿柴似走了鸿运,加注的人也越来越多,华港生看了一会,觉得十分无趣,便起来四处走。

环绕大厅二三楼围廊也遍布赌台,廊柱之后又是一间一间的包房,他靠在二楼栏杆上,低头看下去,只见厅内人头攒动,像极了幼时见到的,往湖中丢一个油饵便涌动而来的鱼群。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后背突然有人轻拍他肩膀,转身一看,是一张似曾相识面孔,弯眉长眼,面容饱满,但脸上留了把大胡子,又显得陌生。

 “你……”他脑中灵光一闪,正要叫出名字,那人却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会意地笑,压低声音:“克强兄几时自东洋回来的?”

 “三日前,你怎会来此处?”

华港生手指楼下,“陪朋友一起。”

大胡子环顾四周,低声说:“进来坐。“

他们进入一间包房,里面与外边气氛又有不同,厚厚的门阻隔了嘈杂人声,发牌荷官与座上客人,都保持缄默,所有目光齐齐望向他。

在座都是年轻人,个个眉清目秀,神清气朗,一看便知是斯文人。
但他却嗅到一股杀气。

大胡子摆了摆手,“自己人,信得过。”屋内气氛才放松下来。

一个男人开始发言,“我不同意,此人巡视西沙,未费一钱自倭人手中收回东沙岛,是个好官。”*(注2)

旁边有人冷笑:“那是大清的好官,镇压起义屠杀志士,他可是血债累累。”那人着洋装,戴一副金丝框眼镜,面孔文雅干净带点冷意。

又有人道:“我倒是觉得,似乎还可争取。”

众人争议得热烈,并没把他当做外人。

直到大胡子拍了拍他肩膀,又带他出门。

两人站在门边,大胡子对他说:“在座的兄弟,都是同盟会成员。”

这个名字他自然是听过的——在城墙的告示上与众多市民口中,他们有另一个名字:“luan*dang”。

有人为了不相识的同胞牺牲生命,同胞却未必领情。

他静默了一会,不知道应该继续问些什么,只好说:“我十分佩服。”

大胡子笑一笑,又说,“我还记得你说过什么。我相信你也会是我们盟友。”

他想了想,决定问出心中疑惑:“你可否告诉我,同盟会最终目的是什么?”

大胡子一字一顿,似斩钉截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推翻满清,建立民国。”

“民国?”

“人民的国家,我们不要皇帝。”

“会流血,会死人,对吗?”

“世上没有不流血的革命。”

“不成功便怎样?“

“不成功,便成仁。“
 华港生听得浑身一震。过了片刻,才肃然道:“我其实不懂得你们的革命。但若有需要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一定尽我绵力。”

他们在楼梯口道别,互相拱手。“保重。”

走下楼回头,见那人依然站在楼梯上,映着身后灯光,有天神一般的气势。

“阿贵你去哪里了?”阿柴气喘吁吁地找到他,“哗!脸色白雪雪——输钱了?”

华港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你当是你?”

“有赌未必输嘛。”阿柴嬉皮笑脸。

华港生叹了一口气。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谁人又知,这灯红酒绿的世界里,有人醉生梦死,有人舍生取义。

转过年来便是春天,白云山上的浮云时聚时散,校园中的木棉花开了又落。

阿青每周都会遣人给他送来戏票。他有时会去捧场,但多数时候,只能送去花篮。

夏历六月十一日,旧仓巷凤翔书院发生爆炸事件,有人受伤,被捕入狱——坊间传闻,是革命党自制炸弹筹谋暗杀,刺杀目标为广东水师提督。

报纸上登出杀手照片,赫然正是那日,他在赌馆包房之中见过的洋装青年。

是月,两广总督岑春煊被免职,张人骏继任两广总督。广九铁路正式兴工。

华港生问同学:“现任广东水师提督是谁?”

同学看他一眼:“啊?你可知铁打的提督,流水的总督?两广总督三年换了四任,水师提督这么多年没变过。”

华港生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水师提督是谁?此人是大清朝的好官,革命党的死敌,还是阿培的亲爹。

他又想起大胡子那日的话。

“不成功,便成仁。”

他们是铁了心要流血到底的。他们都是他的同胞手足。

可是阿培?又当如何呢?

换做是他,又当如何呢?

这问题并没有困扰他太久,因为他很快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大转折。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初冬,皇帝和西太后几乎同时“驾崩”。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这一天西方人称之为平安夜——一个三岁的娃娃登上帝位,年号宣统。

全国服国丧,一切庆祝宴会停止,地保敲着小锣挨家挨户通告:一是三个月不许剃头,二是一百天不许唱戏。

宣统元年九月,北京。秋高气爽,桂子飘香。

华港生走出东城侯位胡同的游美学务处,第一件事便是给家里发了封电报:“已被录取,下旬返家。”(游美学务处主管考选学生、建设学堂、选任留学生监督及管理经费等事务)

时间倒推回到七年前——也就是阿培降落在他院子里的那一年——庚子之变的次年,《辛丑条约》签订。条约规定清政府应向诸国赔款白银4.5亿两,分39年还清,此为“庚子赔款”。

七年后,美国国会通过退还部分“庚款”用于中国向美国派遣留学生费用的法案,庚款兴学计划启动。*(注3)

留美学生考选极为严格,各地层层遴选优秀学生,赴北京学部衙门参加统一选拔,经历七天五场的考试后,最终录取第一届庚款留美生48人。

而他就是那48人之一。*(注4)

去北京参加考试前,阿青来找他。

自从国丧开始,不能唱戏之后,阿青寻他出游的机会便多了起来——但多数时候还有阿雪,独自一人还是第一次。

阿青换了女装——是西洋女子装扮——粉红衣裙层层褶皱如波浪,蓬松卷发上绑了同色的大蝴蝶结,似一朵芙蓉花般俏丽。

他们租了一艘船,去荔枝湾游玩。

船在水中游。两岸荔枝树生得茂盛,熟透的荔枝一挂一挂,犹如千万颗鲜红宝石,倒影在水中晶莹剔透,漂亮之极。

但阿青的脸色更红——她坐在船尾,握着一支桨,与他面对面,双眼一直看住他。

华港生坐在船头,低头望住树荫下绿色水面,只顾用力划船。

“你好久不来看戏了。“阿青忽然道。

“功课繁忙,实不得闲……”

“八月初三是我生辰,你来么?”她继续追问,明眸闪闪。

“我……我那时应该不在广州。”

阿青愕然,问:“你去哪里?”

“去北京参加留美考试。”

“考上了,要去美国吗?”

“那是自然。“

“几时回?”

“讲不定。两年,三年,抑或更长也未可知。”

阿青不做声了。

那船突然失去方向,沿着曲折水道一路漂去,直到珠江之上。

江面开阔,远处传来隐约歌声。

阿青轻轻说:“你可知他们在唱什么?”

“是什么?”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越人船夫唱的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她低声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缕阳光自荔枝林间漏出,掠过她绯红面颊。

他懵懂地想,阿青真是很美的,不知道将来哪个有福气的男子能娶到她。

送阿青回去时,她楼下立着一个人,同样西洋裙装,却是一身黑色,头上帽子装饰着长长羽毛,黑色面纱下雪白的面孔美艳绝伦。

她走到阿青面前,捉住她手,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阿青低头笑一笑:“送别。”她径直上楼去。

阿雪转头看向华港生,脸色冷若冰霜

不知为何,他有些怕与这位九姑娘对面——他总觉得她看他时眼神不对,却不明白敌意从何而来。

九月十五日,被录取的留美学生在北京通过由美国医生为他们做的身体检查。所有人都剪掉了辫子,理成“美国青年人的发型”。游美学务处发给每人置装费银洋250元——可按照自己喜欢的式样定制西服——每个学生都影了相,许多人将照片寄回家去。

返校办理手续那天,礼堂中新生正齐声唱着校歌,朝气蓬勃。

“……韶光几度花娱鸟乐,饱受春风雨,……壮我胸怀,得如昔在,母校光风里 。”

他一颗心也似乎飞扬在这歌声里,激越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回到谢恩里的家,电灯光亮如白昼,把满院花草照得玲珑透亮。老华背对他坐在天井中的一张藤椅上。

他有些惊异,却也十分欣喜——父亲鲜少会来广州。

“阿爸。”

老华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他。

华港生短发利落,身上是一套灰色细麻西装,比之长衫更加洒脱俊逸。

“几时走?”

“三日后。所有留学生要到上海会合,在那里办理签证和其他准备,领取船票,集体搭乘去美国的轮船。”

“去吧。”

老华摆摆手,站起身来,将手背在身后走了。

从头到尾他没有说过一句舍不得的话,也不曾叮嘱他保重身体,注意饮食。

甚至没有问过他,金山有多远?要去多久?

之后一连数日,老华早出晚归,有时甚至深夜才回。

出发去上海那日,天将五更,华港生已经站在黄埔港码头,他脚边放着一只手提牛皮行李箱,眼睛在码头上四处逡巡。

昨夜老华说去城外收帐,一夜未回——这种情形以前不是没有,他也早已习惯——但此际,他还是希望父亲能来。

天色渐亮,曙光在东方出现,岸上人群开始依依惜别。

只得他孤身一人。

轮船发出呜呜汽笛声——再过得半个时辰,就要启航——不少人都已上船。

心里正焦灼,听见身后有人大喊:“少爷!少爷!”——是财叔的声音。

连忙转回头——胖胖的财叔正沿着江边堤岸一路小跑过来——他心里一喜,再往后看,却没见到其他人,不禁又有些失落。

财叔喘着气跑到他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袋,说:“你父亲有事来不了,这是他给你的。”

华港生接过钱袋,只觉得沉甸甸地,他伸手在里面,摸出一枚金色怀表,讶然不已:“这是我爸常带在身上的,为什么给我?”

“路途遥远,带着防身。”

“可是……”

财叔挥着手道:“你快走吧,莫耽误了。”

华港生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将钱袋中物什统统倒出来看——袋中不止怀表,还有翠镯,玉佩,戒指,有些是母亲遗物,老华曾说过要留给他将来新妇。

他将东西收好,抬起头来,问:“我爸究竟出了什么事?”

财叔面露难色。

忽听见有人说:“阿财,你这样就不对了,这么大件事,你们都不告诉他?”

码头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人。

“他们是谁?”

财叔苦笑:“讨债的。”

“事情要从三年前说起。”

三年前(1906年),广东七十二行商总商会、九大善堂,号聚将粤汉铁路广东段改为商办,向社会公开招股,奉旨督办的张之洞也明确支持——招股原计划两千万元,最后竟超出六百多万,民众热情可见一斑。

随后, “商办广东粤汉铁路总公司”成立;8月,铁路正式开工。

铁路商办开局甚是轰烈,实操却雷声大雨点小——三年下来,铁路修了不到100里——至1908年11月,张之洞不再相信地方绅商能力,开始联系外资银行,并在1909年4月,与德、英、法三国银行团签订了《湖广铁路借款合同》,借款550万英磅,五厘起息。

此事一出,舆论大哗,民间纷纷抗议。

舆论风波尚未平息,张之洞却猝然离世,由端方接任铁路督办。

“简单讲,华老爷买了铁路公司的股份,听闻已经亏空,现在去铁路公司又讨不回来钱,怕是大家都要血本无归呢。”

“如今佛山的酱园已经质押,广州的分店也岌岌可危。”

华港生问: “买了多少?”

“一百五十万。”

“一百五十万?”他倒抽了一口气。

整个酱园总值也不过五十万,哪里来的一百五十万买股份?

“自然是我们几家都托了他一同买,现在钱讨不回来,我们也只能找他。”

其中一个人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你也莫怪我们跟着你,你是管账的。”

财叔说:“欠的钱,我们一定会设法还清。”

又指一指他:“但这孩子,只是个学生,此事从头至尾都不知情。”

华港生突然说道:“现在不是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眼睛清晰明亮,嘴唇紧抿,对着所有人,神色凝重地作了个满揖。

“这件事情,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他提起地上的皮箱,对财叔说:“我同你回去。”

轮船一声长鸣,缓缓驶离岸边。

华港生回头看着船渐行渐远。他想起汾江河上那个孩子,想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想起他用稚嫩的声音说,这江水在鱼虾眼中是汪洋世界,在他眼中,不过小小鱼池。

心中一阵酸涩,眼眶突然就红了起来。 

他不能去想阿培。也不能去想美利坚。

他只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够与他同行。

***TBC***

作者说:下一章阿培出场。

注1:早期粤剧的确分男女班,先施天台游乐场就是全女班,但海珠戏院早年没有全女班,无论花旦小生,都由男艺人扮演。我写阿青的全女班在海珠演出,时间是提前了十几年的,特此注明。

*注2:清政府通过谈判正式收复东沙岛时间实为1909年10月,但1907年水师已经巡视东沙岛——巡阅东沙群岛确实是广东水师对南海主权宣示的开始。

*注3:《辛丑条约》签订是光绪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美国通过“庚款”留学生法案为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庚款兴学计划是美国出于文化渗透,增进中美关系,扩大商贸交流等目的而开始的教育项目。

*注4:第一批庚款留美学生实际为47人。(因为第48人没去成哦吼 

赌场外观

我一直在等你(又名《傅红雪和七个小矮人的师父的故事》

我一直在等你(又名《傅红雪和七个小矮人的师父的故事》

[预警:这是一个漫天狗血、BUG满满、放飞自我的系列 (*≧▽≦)]

第一番:血魔x宁丹 我们双修吧(cos血魔x宁丹)

第二番:杜厚生xDavid  寄生草(杜厚生xDavid)(上)

第三番:王重阳x傅红雪

***

——“我一直在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美人,他的皮肤像雪一样白,头发像乌木一样漆黑,嘴唇像玫瑰花一样鲜红,他的名字叫白雪……(啊不是)傅红雪。

傅红雪哪里都美,唯一的缺陷是一条腿有残疾,走起路来不太方便。

所以他比较喜欢飞。

傅红雪的妈是个后妈,爱穿一身黑,不光自己一身黑还给小傅一身黑,俗话说男要俏一身皂,于是傅红雪就更美了。

后妈是一个魔法爱好者,每天的兴趣就是照镜子(划掉)窝在乌漆麻黑房间里研究怎么把沾了血的雪保存风干起来,以及要傅红雪每天拔刀一万次。

一万次,一次也不能少。

傅红雪十八岁那天,后妈给了他一把刀,说你去给我杀几个人,报仇。

“什么样的人?”

“我怎么知道?”后妈翻了个白眼,“我要是告诉你我还算后妈?”

傅红雪带着刀一瘸一拐地走了。

走着走着他上了终南山(别问我他怎么到的终南山,命中注定)。

他走了整整一天,又累又饿,终于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石头房子,石头门——看起来像个……古墓?

傅红雪上前敲敲石门,发出空空的声音。

没有人来开门。

古墓幽深而神秘,激起了少年小傅的好奇心:也许这里面藏着一个专吃童男童女心肝并把他们做成干尸的大魔头(小傅你后妈平时都给你看啥儿童读物的?)……

他哐当一声把门推开。

进入石室后,里面竟然整齐排列着七张小小的(棺材)床。

再往后面走,另一间石室空空荡荡,仅有一张石床。

找了一圈,没有大魔头也没有干尸,只在石床边发现了一个油馍和一个橘子。在山上跑了一天的小傅,一边吃油馍一边想着大魔头家里连羊奶都没有还真是寒酸呐。

吃完油馍的小傅觉得非常疲倦,就在床上躺了下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傍晚,七个小矮人(小道士)回来,发现了小傅。

七个小矮人哇啦哇啦吵成一团。

“这是谁?”

“天啦噜!他好美!“

“等等!他睡了师父的床!”

“啊啊啊!他还吃掉了师父的油馍!“

此时傅红雪醒了过来。七个小矮人立刻摆出了阵势。

“你们不是我对手。“傅红雪只看了一眼,就说。

“胡说,这是我们排练了多年的天罡北斗七星阵,天下无敌!“

“你们出过这个山吗?”

“没有!”

“没有你们怎么知道天下无敌?”

小矮人们气得结结巴巴:“你……你出过门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你对手?”

傅红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说:

“因为没人比得上我单身十八年的手速!”

(别想歪了因为小傅每天拔刀一万次)

“啊啊啊啊啊啊啊!太可气了!”七个小矮人把他围在中间。

傅红雪提起衣襟,轻轻松松从天罡北斗七星阵里跳了出来。

“你们的师父呢?”

门口出现了一个小道士。

穿着灰色的道袍,身材修长英挺,一张青涩又漂亮的脸,绝对不超过十八岁。

傅红雪:“你就是他们的师父?”

小道士看着他,神情迷惘:“哥?是你吗?”

“我一直在等你。”

“?”傅红雪更加迷惘。后妈可没告诉过他有失散多年的兄弟。

接下来,小道士说出了一句振聋发聩的话。

“哥哥可否借胸部一看?”

傅红雪行走江湖这么久(也不是很久,三个月吧),遇见的搭讪基本只有一种。

 “可否看看你的刀?”

小道士的搭讪是唯一的。

好漂亮的小道士。好不要脸的小道士。

不不不,跟你想的不一样,小道士是个正经道士。

小道士在十二岁的时候遇到一个神婆,神婆说:“你的真心人会穿着一身黑衣,拿着一把黑刀出现,他的胸口有一颗朱砂痣。”

“这个人会与你心意相通,珠联璧合。”

所以小道士非常严肃认真地提出了要求。

傅红雪的刀从不给人看。“看过的人都是死人。”

傅红雪的胸部更不给人看。

“抱歉。”话音未落,他人已向门外掠去。

小道士并没有阻拦他出门。

他掠出三丈之外,抬眼又看见了小道士的脸。

就在他身前十尺,不远也不近。

“你不能走,”小道士不紧不慢地说,“我得给徒弟们一个交代呀。”

“那就看你拦不拦得住我。”傅红雪足尖一点,身形冲天而起,又飞出七八丈开外。

一抬头,小道士依然在他身前十尺。距离不远也不近,神情不急也不恼。

好脾气的小道士,好厉害的小道士。

天色渐暗,难辨去路,傅红雪左右看了看,七八个起落,飞到了一棵树上。

这里是最高处,可以俯瞰四周,分辨方位。他高束的马尾被风吹乱,遮住半张脸。

小道士悄无声息地落在他前方另一棵树上,似笑非笑看着他。

树枝摇曳,他的人也随着上下起伏。

夜风吹得他道袍鼓鼓地飞扬起来,像一只灰色的鹤。

小道士御气飞行的功夫,看来并不亚于小傅。

七个徒弟为何如此菜鸡?

“你平时都教你徒弟些什么?”

小道士笑了。

他清朗的声音响起来:“提问!”

“甲于酉时从古墓去向山脚,半个时辰后乙从古墓出发以甲的二倍速度前往山脚,并在距离山脚10里时追上甲,如乙到达山脚时间为戌时,求甲的速度?“

傅红雪从没学过算术的脑子在这一瞬间卡壳了。

真气一松,脚下一晃,从树上掉了下去。

仰面朝天往下落的傅红雪,看到半明半暗的的天色,一半紫一半橙,伶仃闪着几颗星,十分好看。

待会快落地的时候要换个姿势,四脚朝天可难看,他想。

身体在半空中,突然轻了一轻。

眼前的星星消失了,小道士的脸出现在上方。

他一只手托住傅红雪的腰,眼睛里带着笑。“你输了。”

两个人以1/4倍速在空中360度转着圈儿缓缓落地,并准确降落在古墓门口(参考姿势《乱世佳人》)——直到进门,小道士依然没有放开手。

傅红雪的脸从雪白变成粉红,然后变成绯红色。像一只烤熟的虾。

“啪——”

他一掌掴了出去。

“你耍赖!”

小道士竟然没有躲,捂着左边面颊,一脸委屈。

“我没有!你自己问我平时教徒弟些什么的!”

傅红雪怎么能承认自己是因为算术不好才落下来的呢。

两个人的眼睛都睁得很大。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一眨不眨。

像两只狭路相逢的猫,互不相让。

这该死的胜负心。

看着看着,小道士心想,这个人的眼睛真好看,水汪汪的,眼珠像浸透了水的黑葡萄,又黑又亮,眼里是盈盈的水波,水里荡漾着好多星星。

看着看着,傅红雪心想,小道士的眼睛好特别呀,亮晶晶的,是琥珀的颜色,玲珑剔透,边缘放出金色光芒,像黄昏落在海里的太阳。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喧哗。七个小矮人跑了出去。

两人不为所动。关键时刻怎么能输。

七个小矮人气喘吁吁跑了进来。

“师父师父,不好了!又有人来挑战你的天下第一了!”

小道士平静如水。“摆阵,赶他走。”

七个小矮人跑了出去。

一阵噼里啪啦,啊啊啊啊之后,外面恢复了安静。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外面突然地动山摇起来。七个小矮人又跑了出去。

“师父师父,不好了,龙卷风来了!”

小道士纹丝不动。“趴下,等风停。”

叒过了一会,外面响起了奇怪的声音。七个小矮人叒跑了出去。

“师父师父,不好了!野猪打翻了你的香炉,里面的烤红薯都踩坏了!”

小道士的眼睫毛微不可见地眨了眨。

傅红雪跳起来:“你输了!”

小道士摊开手:“一比一,平了。”

“我可以走了吗?”

“不能。”

 傅红雪想了想。

“我吃了你的油馍,该给你钱。”

“我不需要钱。”

怎么会有人不需要钱?

“你平时不用买面吗?”

“麦子是我七个徒弟种的。”

“不用买油吗?”

“油菜是我七个徒弟种的。”

“不穿衣服吗?”

“布是我七个徒弟用种的东西换的。”

傅红雪心想你这不叫收了七个徒弟,你这是找了七个包身工。

“那你要怎么样?”

“烙个油馍给我吃。”

每个人都有出场人设。傅红雪的人设是高冷。白。手速快。

长到十八岁,他都没有进过厨房,烙油馍对他来说,不会比用绣花针挖坑种树更简单。

“我会留下,是因为我不想欠人东西。”

才不是因为小道士不要脸(长的好看)呢。

傅红雪烙出的第一个油馍像块炭。

小傅看着油馍,油馍看着小傅。龇牙咧嘴。

小道士眼睛也不眨地吃了下去,喝掉了半缸水。

傅红雪烙出的第二个油馍像颗石头。

小道士足足啃了半个时辰,之后三天牙疼得只能喝汤。

在烙坏了第九十九个油馍时,傅红雪表示:“我不干了。”

“那可不成。”小道士一边吃一边说。

小道士已经吃了九十九个失败的油馍。他还准备继续吃下去。

傅红雪看着小道士平平的肚子,想知道那些油馍都去了哪里。

小道士也在看着傅红雪。

小傅的脸很白,手也很白,白得像雪。对着光的时候,会泛出莹润的光泽,又像最好的羊脂白玉。

身上其他地方也一定很白。很白。很白。

“你倒底想怎样?”

“可否借胸部一看?”

“滚。”

平心而论,小道士对傅红雪还是很好的。

第一天,小道士对小傅说,“橘子你爱吃吗?还要不要?”

不等小傅回答,小道士又说:“古墓里机关众多,你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给你拿几个橘子来。”

“哪里有什么机关?我都走遍了。”

“那是因为我没打开机关,“小道士说,“不信你看。”

石室上空突然落下一桶冰水。

因为小道士和傅红雪挨得太近,这桶水把两个人都浇了个透湿。

另一个机关打开,墙上会喷射火焰。如果不是躲得快,两个人的头发都要着火。

又按下一个机关,另一面墙上水流骤然喷出,水火相遇,两相消弭。

小道士继续展示机关。

会移动的墙壁,会上升的地板,会跳起来的石桌石凳,满地的弹珠,滚来滚去。

“踩到弹珠一定会摔跤哦!”

傅红雪看着兴高采烈的小道士,宛如(看着)智障。

还好,古墓有温泉,他可以洗澡换掉湿透的衣服,顺便洗洗头发——小道士保证不偷看。

第二天,小道士牵来了一头羊,“你不是想喝羊奶吗?”

羊伸出湿润舌头舔了舔傅红雪的手指。“咩咩?”

第三天……

小道士好像什么都能变出来。

手脚会动的皮影戏,眼珠会转的布娃娃,悠悠转的走马灯,沙沙响的陶响球,反射出七彩光芒的水晶石,五颜六色的粽子糖,一串风铃,一只黄雀,一对花蝴蝶,一个养着金鱼的鱼缸。

石室里的东西越来越多。

但石室内依然只有一张床——还是天上地下仅此一张的寒玉床——小道士让给了小傅睡。

“那你睡哪?”

小道士在两面墙之间拉了一根绳子。

于是小傅每天晚上都在担心小道士从绳子上掉下来。

睡眠质量不好的小傅,总是挂着两个黑眼圈。

倒是小道士在绳子上睡得稳稳当当,偶尔还会翻个身,让小傅怀疑他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

“我们师父可是天下第一!”七个小矮人说。

是不是天下第一不知道,但是小傅呆在古墓这半个月,的确天天都有人上山来挑战。

江湖中人,争的不外乎一个名。天下第一?何等荣耀。当然啦,你要有命争。

虽然傅红雪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小道士好像也并不在乎。

古墓门口每天都在上演天外飞仙。一拨一拨的人气势如虹地上得山来,再啊呀呜哇地飞出去。

小道士甚至都没有出过手。

因为天罡北斗七星阵到目前(果然)还是天下无敌。

(所以小道士的七个徒弟并不菜鸡哦) 

“师父师父,吃饭了!”

“大侠大侠,吃饭了!”

出得厅堂入得厨房,说的就是小道士的七个徒弟。

感谢有七个小矮人,王子和公主才不会饿死。

终南山的晚上天朗气清。

在有星星又有月亮的晚上出去暴走,是他们的固定节目。

傅红雪飞出去二十余丈,站在树顶,看着月亮升起。

小道士——现在知道他叫王重阳——依然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随风飘摇。

“今天你做的油馍,好像可以吃了。”

“谢谢。”接下来傅红雪想说,“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不知为何他没有说出口。

在无人的山巅,安静的夜里,月亮高高挂在头顶,晚风吹来木叶清香。

小道士的头发飘在风里,月光下像一匹黑色的缎子。

傅红雪忽然觉得,留在这里也不错。

小道士的石头床又冷又硬,他却睡得特别安稳。

可是可是,他还要报仇呢。虽然不知道仇人在哪里。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月亮躲进了云里。

他们一起站在雨中。雨水缓慢地打湿了衣服和头发。

“我答应过你,你成功烙出油馍的那天,就可以走啦。”

四月十九。孟夏。冲龙煞北,晴。宜沐浴,忌出行。

小道士端起碗:“吃完这碗饺子,祝你一路顺风。“

七个小矮人登登登跑了进来。

“师父师父,不好了!这个我们打不过啦!”

一大清早,终南山活死人墓就来了踢山门的。

一个青衣人,站在古墓门前空地上,胸前横着一柄长剑。

林间风声激荡不已,天地之间一片肃杀之气。

小道士拈了一个剑诀,突然皱起眉头。

“不对,他不是人。”

剑花一挽,风起云动,电闪雷鸣。对面显出原形。

那是一条青龙,头角峥嵘,目如明灯,冲天而起,放出万丈精光。

它张牙舞爪,挟着风雨雷电,自空中俯冲直下。

血花从小道士左肩飞溅出来,但他剑指苍穹,面不改色。

漫天剑气灿然,青色龙鳞纷飞如雨。

突然间刀光一闪,一只龙爪落下。

并没有人看见傅红雪的刀。

青龙吃痛,在空中翻了个身。

小道士纵身一跃,跳到那龙背之上。

只见他脚踏蛟龙,手握龙角,念了句咒语。

“急急如律令,还原基本法!”

空中落下一条青色小蛇,无角无爪,迅速往荒草中逃逸。

“让它去吧。”

小道士飘然落在空地上,一手掐诀,一手持剑背在身后,灰色的道袍上都是红色的血,脸色却很好看。

他的脸像晚霞,眼睛像星辰。

四周风消云散,天蓝如洗,平静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七个小矮人齐声欢呼:“师父真好看!师父天下第一!”

小道士看着傅红雪:“你还没有走。”

傅红雪举起一个黄澄澄的油馍,“这个是我做的,给你。”

小道士接过油馍,一口咽了下去。

然后翻了个白眼,晕了。

小道士在剧烈的颠簸中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正在晃动的天空——隔着一层透明屏障。

他一翻身坐了起来,头“咣”地撞在什么上面。

眼中看到的画面是正在对峙的傅红雪和七个小矮人。

小道士才发现自己在一个透明的棺材里。

掀开头顶的盖子,七个小矮人呼啦一声围了过来,抹着眼泪。

“师父啊——”

“别哭,我还没死。”

天下第一的王重阳,怎么能被油馍噎死呢?

小道士在寒玉床上躺了一个月,没有呼吸和心跳。

伤心的小矮人们决定把他安置在水晶棺里,日夜瞻仰。

但傅红雪反对,傅红雪坚信寒玉床能让他醒过来——于是和天罡北斗七星阵大战了三天三夜,打斗中震动了水晶棺材,一个720度空中螺旋转——

油馍从小道士喉咙里被震了出来。

小道士以手扶额,一边咳嗽,一边说:“水,干死了。”

小道士躺在石床上,傅红雪也躺在石床上,面对着面。

傅红雪说:“油馍我是做不好了。”

“那怎么办?”

“做不好我就不走啦。”

“真的不走了?”

“你不是说终南山的日落很好看?我还没有看过。”

“终南山不光日落好看,日出也很好看。”

“那你带我去看。”

“好。”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傅红雪突然笑了。

这是小道士第一次看到他笑。

傅红雪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冬天里吹过了春风,阳光照在融化的冰面上。

他嘴角还有一个小小的梨涡,非常非常的甜。

小道士说:“你笑起来很好看。”

傅红雪说:“那我以后经常笑。”

小道士眨了眨眼,又抿了抿嘴,像是在想什么。

“什么?”

小道士慢慢地说:“可否借胸部一看?”

***全文完(并没有)***

 傅红雪叹了口气:“我胸口并没有你说的朱砂痣。”

“那又怎样?”

“我不是你要等的人。”

小道士没有说话,伸出了一只手。

掌风拂过,烛火熄灭。

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

小道士的身体贴近了他,他们之间几乎已经没有距离。

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顶着鼻尖,呼吸交错在一起。

黑暗中也能看见眼睛里的火焰。

“你说两个人在一张床上,会做什么呢?”

“你想做什么呢?”

***全文完(并没有)***

傅红雪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小道士的眼睛。

琥珀色的,接近透明的眼睛。

他在那里面看见了日月星辰,天地晨昏。还有——

一颗朱砂痣。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这颗痣,昨天晚上还没有。

小道士笑着,眼睛弯弯的像是月牙。

“我一直在等的人,就是你啊。”

***全文完(想看车吗?)***

(注:解释一下,这颗痣是,两个人好了之后,自己长出来的。不是小道士作弊哦。

(另:为什么是身前十尺,因为十尺为一丈,一丈以内是为丈夫——裘千尺说的不是我)

感谢忍着我的中二看到这里的朋友们,谢谢~。~本来只想写个中二小段子放松一下,没想到整了六千多字出来,所以暂时没精力发车了。想看这对后续的,可以给我留言,可能还会写。(∗❛ั∀❛ั∗)✧*。

【六一快乐·童话十日谈】【第十日】童话镇【终章】

【六一快乐·童话十日谈】【第十日】童话镇【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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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一快乐·童话十日谈】联文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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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  【六一快乐·童话十日谈】【第九日】长发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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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30 第十日:童话镇(又名白兔王子的故事)

“欢迎来到童话镇。”

黄昏时分,马车在叮叮当当的铃声中停下。车门打开,走出一位戴着黑色高礼帽的绅士,黑色燕尾服勾勒出他修长身形。

他有一张漂亮得不似真人的脸,琥珀色眼睛在暮光中放出迷人光芒。

绅士摘下头上礼帽,从里面钻出一只白色兔子。

“Julian,为什么这里叫童话镇?”兔子抖了抖粉红色耳朵,问道。

“因为到这里的每一站,都是一个童话故事,亲爱的兔子。 ”

“可是所有故事我都不记得,我的记忆只有七秒钟。”兔子打了个哈欠。

“还有,你以前不是这么叫我的,你叫我王子殿下,还有亲爱的阿贵。”

“哦,那是在你变成兔子之前。”Julian揉了揉鼻子,他对兔子的绒毛敏感。

“还不是因为你没办法帮我变回王子吗?你这个半吊子魔术师,还说自己是一个神!”兔子炸成一只河豚。

“说过多少次了,我是魔法师。爱炸毛的的兔子。”

“叫我王子!”

“好吧,王子殿下,让我们回顾一下童话之旅。”

魔法师Julian拿出水晶球,打了个响指。

转动的水晶球闪耀千万道璀璨光芒。

“在第一个故事里,你变成了美人鱼,而我是王子。”

水晶球里浮现出碧蓝的大海——在童话镇的东边,海水宁静美丽——海妖在礁石上歌唱,小美人鱼的尾巴在月光下闪出银色星芒。

 “哇哦。”兔子转动着眼睛。“小美人鱼可真好看,可是,一条鱼跟人怎么…怎么…?”

“天呐,你的小脑袋瓜都在想什么呢?……唔,美人鱼有一半时间会变成人类,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谁叫我是一只兔子呢?”

魔法师Julian摇着头叹着气,用黄金魔杖点了一下水晶球,里面出现了丑小鸭的故事。

“这不公平!为什么你是黑天鹅,而我是一只大黄鸭!”

魔法师Julian摊开手,耸了耸肩。

“这不赖我,如果你能控制你自己少吃甜食的话……你现在已经快把我压出颈椎病了。”

“真过分!”兔子不满地嘟哝。

“在第三个故事里,哦,恭喜,你变成了英俊的龙骑士,而我,一半为龙一半为人。”

“慢点慢点!这个故事能不能慢速播放?我想多看看我英明神武的样子!”

“如你所愿。敬请观看。”

不管是恶龙还是王子,都是龙骑士的最爱。

“在第四个故事里,你是睡美人,在童话镇北边荆棘玫瑰包围的古堡里,永远不会老去。”

“在第五个故事里,你是机灵鬼小红帽,住在童话镇南边开满铃兰花的森林里。”

“后来呢?”

“后来你拐走了王子。”

“等等!难道不是王子拐走了小红帽?”

魔法师Julian凝视水晶球,缩在王子怀中的小红帽转头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第六个故事……”

“第七个故事……

……

“故事的最后一站,是童话镇的琉璃城堡,那里住着一位真正的公主。”魔法师Julian收起水晶球。“传说只有真正的公主亲吻你,才能让你变回王子。”

“你怎么知道她是一个真正的公主?”

“哦,因为即使垫了二十床鸭绒褥子,二十床鸭绒被子,她还是被一颗豌豆硌得青一块紫一块。”

“我不喜欢太矫情的女孩子。”兔子皱了皱鼻子。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啊,我亲爱的王子。”

“Julian。”兔子突然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记得,那天你突然出现在我的御花园里。你的爪子流血了,皮毛也弄脏了,你告诉我,因为误食了毒苹果,你变成了兔子。”

“不,不是那个,是更早之前,当我还是王子,你也是王子的时候。”

“我不记得了。”魔法师Julian抿了抿嘴唇,抬起头,看向前方。

“你看,城堡到了。”

夕阳落下,月亮升起,明净的月光照着童话镇。

在童话镇中心,所有长路的尽头,矗立着传说中的琉璃城堡。晶莹剔透的城堡被蔷薇花海环绕,河里是流动的银子,七彩羽毛的雀鸟飞在夜空中,像是飞翔的花朵。

城堡前方的广场熙熙攘攘,广场边的小酒馆生意也好得超乎想象。男女老少,肤色各异——来自北方金发碧眼的男人,来自南方棕色皮肤的女人,长鼻子的木偶,穿长靴的猫,占卜的波西米亚人,带着渡鸦的黑袍巫师,——他们嘴里讲着五花八门的语言,支起五颜六色的帐篷,摆起摊位,贩卖药草,香料,宝石,奇迹,预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集市昼夜不休。

“新鲜的梦境,只要十个芦币一瓶!”

“各种爱情仙丹,万试万灵的春药!”

“幸运加持过的大宝剑!这边这边!”

“最真诚的彩虹屁!答对问题免费赠送!”

Julian把礼帽戴回头上,带着兔子穿过广场上的集市,走向城堡大门。

“这里为什么这么多人?”

“因为我们的故事通过吟游诗人的歌唱已经传遍天下,所有人都涌向了童话镇,等待见证奇迹的时刻。”

“爱看热闹的心情自古皆通。不是吗?”

“也许是吧,你要来一杯麦酒吗,亲爱的兔……王子?”

“兔子喝酒会醉的……不过我可以尝一点点……嗝~”

“你……全都喝完了!一滴不剩!”

在流传下来的歌谣中,吟游诗人这样描述:

“在童话历的春天里,一个王子变的魔法师,一只王子变的兔子,来到了童话镇。”

传说中的豌豆公主站在长长阶梯的顶端,奶白色蕾丝花褶裙像一朵盛开的雪花莲。

她身边开满了黄色的水仙花,紫色的鸢尾花,红色的玫瑰花,云朵一样白的百合花与天空一样蓝的勿忘我,琉璃城堡里每朵花都是用琉璃做的,每一朵都像真花一样鲜活,风吹过时,它们甚至会发出与远方玻璃钟一样的轻灵乐声。

随着他们的脚步,塔楼上所有的大钟都开始急促走动,齿轮咬合的声响整齐划一,秒针在巨大表盘上匀速旋转,像湖面上滑翔的天鹅。

Julian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摘下礼帽,微微鞠躬:“公主殿下。”

醉醺醺的兔子从他帽子里钻出来,抖动着毛茸茸的大耳朵。

“啊嚏!”公主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广场上一片寂静。

公主捂住鼻子拧着眉毛说:“这就是传说中我的王子吗?我要开始吻他了吗?”

兔子突然转过头看着魔法师:“我还有问题。”

“什么问题?”

“她会像你一样给我留我最爱吃的奶油蘑菇和草莓蛋糕吗?她会像你一样宁愿自己过敏也要让我睡在你的床上吗?她会在我伤心的时候抱着我吗?她会在打雷的时候帮我捂住耳朵吗?“

“她会。”Julian挥了挥手,“当你变回王子,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我是说,如果我变不回王子呢?”

“怎么会?她是一个真正的公主,只要她亲吻你就会解除魔法——传说中都是这样写的。”

“可是传说会不会出错呢?”

“你的意思是?”

“Julian,在你成为一个魔法师之前,你也是一个王子,你是一个真正的王子。”

他不仅是一个王子,还是整个大陆上最强大最富饶的七海王国继承人。

为了解救这只兔子,王子开始学习魔法,他翻遍所有的魔法书,寻找破除诅咒的方法。他穿过海洋,横跨大陆,战胜一个又一个艰险,经历一个又一个的幻境,去接近答案。

“我的确是一个王子,那又怎么样呢?”Julian说。

“我是说,如果一个真正的王子亲吻我,是不是也会有同样的效果?”

Julian 笑了,有些无奈,“可是,你从没给过我机会啊。”

兔子从帽子里跳出来,跃上魔法师Julian左边肩膀,在他脸颊轻轻一吻。

Julian转过脸看着兔子,他们是那么的近,彼此都能在对方眼睛里看见自己,兔子粉红色的嘴唇轻轻翕动,令他觉得眼眶发痒。

他忍住要打喷嚏的欲望,飞快地吻了兔子的嘴唇。

一位身穿白衣的王子出现在Julian面前。他的脸像明月般皎洁,头发像乌黑绸缎,眼睛像黑曜石,他温柔地微笑,嘴角边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Julian,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怎么能不记得呢?他是他最初的梦。

那天是Julian十岁生日,国王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庆典,整个大陆的周边国家都派来了代表,所有人簇拥着他,献上溢美之词。

可是他的目光却突然被一个人吸引了。

一个少年,雪白的皮肤,乌黑的头发,天蓝色衣裳。他安静地站在人群边缘,脸上带着淡淡的忧郁。

那是一个来自东方山地小国家的王子,没有太大的领地,不是舞会上的焦点,也不愿意挤在人群中邀宠。

Julian分开人群走向他,一直走到他面前,扬起脸,说:“我喜欢你,我长大了要和你结婚,你愿意吗?”

少年王子愣了一下, 然后笑了。他的笑清冽如月光下的泉水。

“谢谢你,尊贵的殿下。可是,王子只能娶公主,王子和王子在一起,是没有好结果的。”

小王子脸上的光芒突然黯淡下去,他抿了抿嘴,转身离开。

“其实,不光第一次,第二次我也记得。”

十四岁那年,Julian又一次遇见他,是在庆祝七海王国统一北境的比武大赛上。

那是一个下午,长枪比武正进行到一半,午后阳光令人困倦,七海王国的小王子百无聊赖。

闪亮的铠甲,奔跑的战马,观众的欢呼,都不能让他提起精神。

一个白色身影突然跃入眼帘,他像被清凉的薄荷酒沁入心底,精神顿时振奋起来。

白色的盔甲,白色的披风,这是对自己有多自信呢?Julian嘴角不自禁地扬起来。

他视线完全聚集在了那个人身上,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将挑战者击落马下,如同骑马表演一般从容,白色盔甲一尘不染。

“Bill,”他抬起手指着那个人,“请他过来。”

金发的侍卫队长转身离去,又被他叫住:“注意礼节。”

白盔白甲的青年王子站在看台下,上过瓷釉的鳞甲闪着光,亮如雪后初晴的大地。

“你很勇敢。”小王子用清脆的声音说,“这是最后一场决斗了,你需要祝福吗?”

青年王子抬起头来,他额上有汗,但面容洁白无瑕,眼神清澈柔和。

Julian小王子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可以……”他控制住有些紊乱的呼吸,“赐给你……我的祝福。”

青年双手呈上腰间佩剑。少年拔出剑,扬起下巴,刃上映出他明亮的脸。 

他微笑,用手指抚摸剑上光芒,把剑身贴上嘴唇——然后归剑入鞘,交还给他。

“我祝福你。” 

青年王子的声音庄重而平和。“一切荣耀都归于您。” 

按照惯例,全场比赛的胜利者骑马绕场接受欢呼,然后来到皇室看台前,将冠冕献给赐予他祝福的人。

“你还认得我吗?”小王子笑着问他。

青年王子回答:“有谁不认得您呢,被神灵偏爱的王子。您的风姿绝世无双,您的名字在吟游诗人的嘴里传颂——那是这个大陆上最响亮的名字。”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四年前……你还记得吗?”

他们在阳光中对视。

“我还是那句话,你,愿意吗?”小王子努力保持着矜持的语气,心里却紧张得如同无数只蝴蝶在同时扑动。

青年王子的眼里闪过转瞬即逝的光亮,很快又垂下了眼睛。

他轻轻说:“尊贵的殿下,您将来会娶一位身份高贵的公主。而王子和王子在一起,是没有结果的。”

“我记得,你拒绝了我两次。”魔法师Julian说,嘴角带着自嘲的笑意。“在那之前,从来没人试过拒绝我。”

“我撒谎了。”年轻的王子说。

“什么?”

“我骗了你,也骗了我自己。”

在那个生日庆典的夜晚,那孩子对他说 “你愿意吗?”的时候,他看见琥珀色的星光。

那是他见过最美的眼睛。

在那个比武大会的下午,他又一次看见他。少年的脸庞映在剑刃上,少年的吻也印在剑刃上。他说:“我祝福你。”

那是他见过最美的脸。

那样光彩夺目地站在众神的穹顶之下,美得没有一丝杂质。他是这个世界最美妙的奇迹。

所以他能由衷地说出那句话。

“一切荣耀都归于您。” 

(包括我的身体和我的心)

“我真正想说的是,我愿意。”

钟声敲响十二点,群星落下。Julian双手捧起王子的脸,吻上他的嘴唇。

童话镇的星空在下雨,那些落下的星星色彩缤纷,像闪烁的宝石,奇幻美妙,不可言说。

在漫天奇异星辰下,他们宛若置身宇宙一隅,旁若无人。

公主发出一声尖叫。

“太过分了!你们特意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折辱我吗?”

广场上开始骚动,突然有人大喊:“烧死他们!”

卫兵涌入广场,刀剑闪闪发光,人群潮水一样向他们涌过去。  

他们背靠着背站在一起。

“你怕吗?”Julian问。

“我只害怕失去你。”

Julian笑了。“别忘了,我还是个魔法师。”

他打了个响指。

一辆南瓜车出现在广场上。

那天晚上,在流传下来的歌谣中,吟游诗人这样唱道:

南瓜车飞过月亮,碰落好多星星,

星星来自哪里呢,有情人的眼睛。

他们于今夜共浴了星光和月色。

他们还将共度千万个美好时光。

这是一个不一样的童话故事,在故事的结尾,王子和王子结了婚,过着幸福的生活。

从今往后,直到永远。

***END***

———————————

一个彩蛋:飞在天上的南瓜车

“啊啊啊~~~Julian你这真是南瓜车吗?怎么会这么快???”

“我……我……觉得还好…难道你不喜欢吗?”

“车速超300码!我的衣服全给吹没了!”

“那?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少来,你就不能让车慢下来?你这算哪门子魔法师?”

“不!你知道,我的魔法是自学的,只会开车不会刹车啊!”

“啊啊啊!不要啊!!!!”

“不要什么?!”

“停!”

“不要停?”

“不要!”

“不要什么?”

“停!”

“哥你是说不要停吗?我好像找到刹车了哎!”

“我是说不要!啊!停!你抓着我那里干什么!”

“啊对不起。我抓错地方了。”

……

*不要打我(〃ノωノ)*这真是童话。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卅五)(终章)

第卅五章 (终章) 

简介:时间的玫瑰

***

我给你

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

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

这是一片陌生荒原,地面裸露着破碎的灰色岩石, 巨大环形山投下崎岖暗影,光明与黑暗在山脊分割线上对比强烈,异样美丽。

天空是深不见底的黑,太阳和星星同时挂在头顶。寂静无声。 

“这是哪里?” 他问。 

一个声音答:“这是月球背面,宁静海的中心。”

“你可曾见过月球的另一面?”

眼前并不是真的天空。那是一只黑色的豹,皮毛漆黑如墨玉,它身体展开,无边无际,充斥整个宇宙。

此刻它便是这梦境,天地万物都是它。

两只眼睛在夜空中遥遥相对,一只灿然若金,一只碧蓝如海,璀璨银河在它眉心燃烧。

他凝望其中,一直一直看向那最深处里面去。

一个婴儿在黎明时分诞生。

在云朵做的摇篮里,紫黛色泛出冰蓝荧光的星云环绕四周,日月星辰闪烁其中,如摇铃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声音。

他俯身下去,小心翼翼接近,唯恐呼吸声惊扰了孩子。

那小小的脸庞不像是属于人类,宛若玫瑰花苞,透出晶莹的光。

婴儿睁开眼睛。仿佛亿万光年外的琥珀色漩涡深处,黑色焰火熠熠闪耀,比黑暗更黑,比光明更亮。

我的小小太阳。

有一天他会长大。他会爱上一个人,为他摘下星星,为他颠倒世界,为他改变日升与月落。会有玫瑰从他指尖开放,会有彩虹与他同行,他可以带他上天堂,也可以带他下地狱。

他说:我是一个神。

神无所不能。

可是此时此地,他还那样的小,柔嫩似花瓣,脆弱如朝露。

“不要怕。”华港生柔声说,“我会保护你的。”

“愿你一生都有美梦,平安和好运。”

太阳跃出海面,放出万道光芒。

他醒了。

眼中所见是一片混沌,许多没有边界的色块堆积在一起,随着他睫毛的上下颤动,摇摇欲坠。

意识还在朦胧的幻境沉浮。他像一个溺水的人,一点一点地泅近脑海的岸边,灵魂穿过幽暗梦境,沉重地回到肉身。

所有的感官感知开始苏醒。

一切都清晰起来。

墙上的画,床头的灯,落地窗边的望远镜,银色瓶子里的玫瑰花——一切都那么熟悉。

窗帘十分密实——厚重的蓝丝绒与轻薄的白纱——阻隔了室外光线,但是依然有不知何处而来的微风吹入,纱帘像白色蝴蝶半透明的翼轻颤。

这是Julian的房间。

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他醒了。

房间里异常安静,温度与湿度都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舒服,他不知道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也分不清是冬天还是夏天。

又或者,是在梦中,还是醒着?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

记忆中最后清晰的影像,是一双蛇一样阴冷的眼睛。

危险。

Julian?

他怎么了?

枪声,哨声,哭声,女人的尖叫声,杂沓脚步声。

晃动的人影,惨白的灯光,不知名仪器发出滴滴声。

然后。是一些模糊画面,彩色的,黑白的,跳跃的,漂浮的。在那些画面的边缘,始终有一个浮动发光的小红点。

那是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依然一动不动躺在寂静中。精神已经离开梦境国度,身体却似被困在茧中,无法动弹。

他试着自然呼吸,感受气息带动声带的振动,可是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像一条被丢到浅滩上的鱼。

不要紧,不要紧。放松。放松。闭上眼睛。

再次回到黑暗中。

耳朵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低沉,舒缓,极其温柔。

“……你看,我以为它们已经死了,可是它们还活着……等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哥哥?”

他激烈地喘息,挣扎,起身,眼前正对住大幅黑色屏幕。

屏幕里映出一张脸,苍白细致如象牙,眼中放出狂热的光。

环顾四周,他发现房间四角有八个监视器,从各个方向将他围绕,床边除了一堆不知名的仪器,还有一架轮椅。

Julian。如果你在看着我,请让我知道,你一切都好。

镜头里的八个华港生与他无声对视,却似隔着万丈深渊。

太静了。

他要去找Julian。

房门突然被打开,涌进来许多的人——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穿白袍的人——他们嘴里说着什么,证明着他们的身份:护士、护工,物理治疗师、职能治疗师、心理分析师、神经科医师……他感觉这间房突然被塞进了一整个医院。

护士打开电视,屏幕里载歌载舞,他终于明白那个浮动的红点来自哪里——是电视开关显示灯。

“请稍等,我们马上去书房通知他。”他最后只听清了这句话。

才不,他要自己去找Julian。

双脚落在地面,像是踩在松软棉花上,他感到晕眩,向前一个趔趄。有人想要扶他,却被他近乎暴怒的目光逼退,所有人只能看着他,扶住那些古怪的仪器,吃力地往门口挪动身体。

走廊里和从前一样,挂毯,画框,镀金的鹿角标本,空气中漂浮着栀子花香。他看见水晶盘子里的白色花瓣。

又到夏天了吗?

从卧室到书房,不过几米,但他扶着墙,走了很久,很久——身后跟着一群人。

他想要见到Julian。每往那个方向前进一步,浑身的血液就更热一点——仿佛他从未真正活过,直至醒来这一刻——身体正在复苏,他正在穿越冬季,坚定不移地走向永恒的夏日。

在那些幽深而黑暗的梦中,每个夜晚,他都听到Julian唤他的名字。阿贵,阿贵。 

但在回忆里,Julian叫他:“哥哥。” 

书房的门是厚重柚木,留了一丝缝隙,有光线及声音透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身体靠在门上,一点一点推开。

一束光劈开阴影。

Julian坐在金色阳光里。

从打开一半的门望进去,正好看见他一个侧面——黑西装,白衬衫,依然是那熟悉的轮廓,坚毅,沉默,镇定,皮肤在阳光中似镀了金的瓷器,闪闪发光。

长桌两侧十二个座位上的人都在望向他,像十二使徒看着耶稣,神色各异。

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华港生站在门背后的阴影中,手脚冰凉。他的心跌落一个无底洞。

无法转身,无法眨眼, 无法呼吸,无法思想。

他不知道应该出现,消失,还是,上去打他一巴掌,带他走。

可是,怪他什么呢?他亦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忽然之间,他看见寒光一闪而过。

一个男人,形如鬼魅。他脸色铁青,袖中有刀,正从门边悄无声息靠近Julian。

但Julian对危险毫无察觉。他孤寂地看着窗外,后背完全暴露出来,无遮无挡。

华港生来不及思考,也发不出声音,他扑了上去。

这一下用尽了所有力气,他整个人都倒在那人身上。

他用全身重量压住身下的男人,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微弱声音:“Ju……”

这是他醒来后说出的第一个音节。

那个男人被他压在地上,却毫无反抗之意,只是瞪大着双眼,似乎已经吓呆了。

人声纷沓而至。有人在大叫“怎么回事?”

他感觉自己在下坠,身体愈来愈沉重,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只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保持意识清醒。

“我……一定会……保护你。”

身后有人抱住了他。

一种仿若林间晨雾般的清新气息,从背后将他整个环绕,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

“哥,是我。”

他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然后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知觉。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他看见Julian的眼睛。

琥珀色眼眸,干净透明,和梦中那个婴儿一模一样。

Julian伏在他床前,神情安静似一只猫,无比乖巧,无限温柔,午后阳光将他轮廓涂抹上金黄色。

房间里放着一支歌。七十八转,厚重的黑色胶木唱片,一边转一边沙沙作响,女歌手声音低沉慵懒,有气无力却又带一丝挑逗:“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注1)

华港生感到迷茫,一切恍如在梦中。

“你……”他听见自己犹疑的声音,沙哑,陌生,“你是……真的?”。

Julian抓起华港生左手,放在自己头顶。他头发光滑柔顺,像一匹丝缎。

“多……久?”

“七年。”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七年。

一场长达七年的梦。

 “不要担心,你父亲我一直都有在照顾,他……还好。”

那首歌停了。

所有的窗户都被打开,窗外各种各样的声音飘进来。孩童的笑声,海浪拍岸声,穿过林间的风声,鸽子飞过晴空,冰淇淋车的音乐声,脚踏在树叶上的沙沙声。

还有新鲜的空气,带着雨后庭院的湿润芳香。

这一切都很美好,他应该感到快乐,可是。

长桌尽头的Julian看起来那么孤单。

他手指轻轻拨开Julian额前碎发,小心而笨拙地触摸他的五官——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像是要通过触觉重新确认记忆里的面容。

七年。

“你……怎么……过啊?”

Julian嘴角勾了勾。那薄而好看的唇,也像婴儿一样动人。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站起身,然后对他俯身下来,一只手托在他背后,一只手穿过他膝弯,将他抱起。

华港生红着脸道:“哎——”

Julian 笑着把他放在轮椅上,再安顿好毯子和靠枕。“这七年,我每天至少给你做一个钟肌肉按摩,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护工。”

轮椅缓慢地穿过长廊,茂密的常春藤覆满廊柱,他仰靠在椅背上,看见头顶天空明净清澈,如一面湖水,是他漫长黑梦中不曾见过的蓝。

天堂般的颜色。

柔风带着初夏的暖意吹来,未到长廊尽头,他已闻到一阵甜香。

在长廊出口,攀缘玫瑰形成了一个拱门,红白相间的花朵垂下来,重重叠叠似璎珞。

“记得这是哪里吗?”

他当然记得,这是Julian在那个炎夏的午后,与他分享的秘密。

“现在改名了。”

然后一双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

“这是我的新王国。”

轮椅再一次缓缓转动,停下,Julian拿开双手,眼前一片明亮。

他们已经置身在花园里面。

如果真的有童话世界,大概就是他眼前所见:成千上万的玫瑰,从树梢和墙头垂挂下来,从草地和灌木丛里生长出来,从摇荡的枝叶间,从蜿蜒的藤蔓上,从每一个角落,开出花来。玫瑰的帘幕,玫瑰的喷泉,玫瑰的凉亭,犹如华盖。夏天打翻了它的调色盘,到处都是满溢出来的,一泼一泼的颜色,雪白,浅粉,绯红,暗紫,深蓝,橙黄,还有红,火焰一样的红色。绚烂奔放的,无边无际的,玫瑰的海洋。

南风凉爽而甜蜜,充满玫瑰香气,他听见蜜蜂嗡嗡飞舞,蝴蝶扑扇翅膀,鸟鸣声穿过树叶。微风吹拂他头发,阳光落在他脸上,轻柔如一只小手。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像是不想打破这种美妙的宁静。

仿佛过了一世纪。又似乎只是一刹那。

“这里……”他做梦一般喃喃低语。“真好。”

“拿破仑的皇后约瑟芬最钟意玫瑰,她的玫瑰园非常著名,一共培育有两百五十多种玫瑰。”

“你呢?”

“我已找到二百三十二种。花王说,等我集齐了全部的玫瑰品种,你就会醒了。”Julian仰起头来笑,脸上神采飞扬。

 “你看。”

“离你最近的这个, 叫rosa centifolia carnea,是百叶蔷薇的一种,样子是不是像粉红色的包心菜?”

华港生笑着摇头。被他这么一说,真是诗意全无。

“那里,那些深绯色的,是Rosa stylosa,中文叫芭蕾舞伶,花瓣舒展好似芭蕾舞裙边,也非常像……NGC 2237星云。” 

“是哎。”

“颜色最红的这个,名叫Rosa Indica caryophyllea,是起源于中国的长春玫瑰,可以从五月开到岁末。因为看上去似康乃馨,所以法语昵称 “孟加拉康乃馨”(La Bengale Œillet),但我喜欢它另一个名字——烈焰之花。”

……

华港生看着阳光里的Julian,心里模糊地想,这是一个很美的画面。

自己曾经离开过吗?有七年的光阴平白消失了,犹如南柯一梦,当他醒来,两头的时间已经黏在一起,像是经过剪辑的电影,他没有出场的那部分毫无痕迹。

在那之前呢?

Julian小声告诉他:“我有一个秘密花园。”

Julian拉着他的手跑过薰衣草花田。

Julian独自一个人走向命运的深渊。

Julian躺在他腿上闭着眼睛说:“给我一点时间。”

Julian在他耳边说:“我也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Julian在铺天盖地的玫瑰花中伸出手,说:“等我集齐了全部的玫瑰品种,你就会醒了。”

……

阳光和时间从白云间隙滤过,丝丝缕缕飘落。

“我……知……”他缓慢地,努力说清楚每个字,“你……好难。”

“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怪你。”

“真的?”Julian把轮椅推到凉亭里一张白色圆桌前停住,俯身笑问。

“真的。”

Julian蹲下身去,单膝跪地,把脸埋在他手心里深深吻了一下。

华港生垂头看着他笑:“起来,你……大个仔啦。”

“我不。”Julian头顶蹭着他手心,像极了一只撒娇的猫。

嘎嘎嘎嘎。有脚步声伴随着奇怪声音从长廊那头传来。他抬头,想看看是谁走路能发出……鹅叫声?

一个短发女孩,抱着一叠画报,穿过长廊走进花园。她长得像个卡通娃娃,圆脸,尖下巴,一双大眼睛。

她脚下跟着一只白鹅。

 “你好,我是佩佩。”她脸上带笑,将手里东西往桌上一放,然后转向Julian:“恭喜,全是你。”

白鹅摇摇摆摆地走到Julian脚边趴下。

Julian伸出一只手摸了摸白鹅的背:“我有接受过这么多采访吗?”

“这不紧要,因为——有你便会得大卖——不管写什么。”佩佩拿起一份杂志:“这本说你,沉迷打机,无心事业。”

Julian挑了挑眉。白鹅侧着头看他。

她再拿起一本杂志,朗声念道:“Mr.Lo回应与新晋港姐绯闻:‘我才二十三岁,尚未考虑结婚’。”

Julian眨了眨眼。白鹅低下头开始梳理胸前羽毛。

“戏假情真?……深夜密会船王千金……”

Julian飞快地从她手里一把抢走杂志,丢到一边,转脸对华港生说:“没有的事!他们乱写!”

白鹅清晰而响亮地“嘎”了一声,表示赞同。

“那些……都是……什么?”华港生一脸茫然。

Julian和鹅在一起的画面让他觉得进入了某个荒诞剧情。

佩佩摊手,“娱乐新闻,一成实材,加九成佐料,十分不可信。”

“娱……乐?”

佩佩咯咯笑起来,“伊现在是城中最红的明星,只要走出门你就会看到他。”她挥一挥手,“广告屏,告示牌,巴士车,地铁站。有张彩照在游客区商业大厦幕墙上,足足十层楼那么高。”

Julian扶额:“像头号通缉犯。”

华港生转头看向桌上散开的杂志,只见最上一张封面,少年着白恤衫,神情疏懒,标题写道:“万千少女的梦”。

旁边一本,他靠在一部黑色哈雷上,铆钉机车夹克,破洞仔裤与机车靴,青春得叫人目眩——标题叫:“不羁的风”。

再看过去,是张海报,他浑身湿透,面上带血,湿发一绺绺覆在额上,晶莹双眼蒙着一层泪膜,美丽惨烈,楚楚动人。

其实,他从未发现过Julian竟有这样千变万化的面孔。

他还是觉得眼前的Julian本人更加好看。

“媒体喜欢他。”佩佩说,“虽然爱给他编排绯闻,却并无时下记者对明星的挖苦讽刺之词。”

明星?

华港生依然不太敢相信。那样桀骜的Julian,是怎么成了人人都爱的大众情人?

“因为观众都喜欢他,这一点勉强不来。”

“若非如此。”佩佩说,“你都不知这人几难搞,拍戏,远了不要去,偏了不要去,离家超过一天不要去,多少钱都不去。都说这人有毛病,有钱也不赚。总之,难看的脸色我去看,难听的话我来说。”

“采访问他职业规划,他说有机会的话,想找一个风景幽美的小镇隐居。”

“偏是这样,竟能大红。旁人是老天爷赏饭吃,他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Julian终于出声:“别忘了你是我经纪人,本该帮我说话。”

佩佩嗤了一声:“我堂堂帝国理工高材生,日日给你打杂呢。”

“我还堂堂哈佛呢。“

“哈佛肄业,”佩佩反驳道,“你已辍学。”

“你?辍学?“华港生大惊失色。

Julian气急败坏:“沈佩佩!”

华港生痛心疾首,“你?怎么?……不读书了?”

Julian双手掩面。“这个我慢慢同你解释。”

他又小小声道:“你刚才说我做什么都不会怪我……”

佩佩拍了拍脑袋说,“啊,我想起马上有一个重要的电话,我先走了。”

她风一样跑了出去。

白鹅嘎嘎大叫,飞上圆桌,盘踞在那一堆杂志上,正好遮住了“深夜密会”的标题。

华港生无奈看着桌面:“这鹅?哪里……得来?”

Julian依然捂着脸,声音低低:“铜锣湾鹅颈桥下。”(注:鹅颈桥的大排档在本地很有名)

“你去……大排档?”

“它硬跟住我,追了几条街。”

那天他车子驶入窄巷,两边尽是无牌摊档,迎面而来一部小型货车偏不肯让路,两车相持不下,司机下车交涉半晌无果,直至警察来到,指挥小贩将杂物挪开腾出空间。他全程看向窗外——完全无视眼前乱纷纷局面——突然间,跳下车,双手插在袋中转身走去。

“不要跟住我。”

他着黑色帽衫,领巾拉起遮住半边脸,低头疾走,和这城中无数叛逆少年并无不同。

身后似乎始终有人小碎步追着他,啪嗒,啪嗒。他叹了口气转身,准备面对“可否给我签个名?”的热情。

是一只鹅。

黑衣少年和白鹅在一条狭路的两端对视。过了一会,鹅蹒跚地走到了他脚边,用嘴叼住他裤脚。

Julian低头笑出了声。他蹲下身,抱起那只鹅。

“你变了。”

以前的Julian绝不会收留一只跟了他几条街的鹅。

他想起某个阳光明亮的午后,Julian坐在玫瑰花的树荫下,讲着他十七岁之前做过的梦。

“我好像从来没有当过小孩子。”除去在梦里。

十七岁之后呢?

Julian笑起来:“十七岁之后我就不做梦了。”

华港生突然感到心酸。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双手覆在Julian手背上,将他的手慢慢分开,正对上他眼睛——那从亿万光年之远的星河中逃脱出来的,琥珀色的星光。

什么人才有这样美的眼睛呢?神灵果真偏爱于他。

手指拂过Julian脸颊,停留在他漂亮的下巴尖。

Julian眨了一下眼。他的眼睛亮晶晶。

一瞬间,万籁俱寂。

沈佩佩出现在长廊尽头。“美国电话,投资人说一定要与你亲自交谈。”

Julian皱起整张脸,低头伏在华港生膝上,“我不要听。”

华港生伸手揉了揉Julian头发,轻轻地说:“去吧。”

“我等你。”

Julian突然执起华港生的手,将一个东西放在他手心。

柔软的,微凉的,一朵玫瑰花。

“等我。”

白鹅从桌上跳下来,气昂昂跟在Julian身后。

他看着Julian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拐角处,才慢慢转过头来,问:“是因为……我吗?”
佩佩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你应该问他有什么事不是因为你。”

*Julian的那七年*

“他其实有读过一年书,因为那年他带着你去了美国。”

白天读书,晚上守在病房。医院有护工护士和医生全天候看护,但他始终只有陪在身边才觉十分安心。

医院对华港生进行了一年多的促醒手段。一年之后,医生找他详谈。

华港生的身体机能恢复并不算差,他有正常的心跳、呼吸、体温、血压,可以对嘴里的食物进行吞咽,有规律性的睡眠和觉醒周期,白天他会睁开眼睛,晚上到时会入睡,光线太亮还会眯起眼睛。

比起那些陷入永久昏迷的人,他几乎可以算是个正常人。

除了——不再对外界传达任何信息——谁也不知道他陷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

他倒退回到了婴儿时期——或者说,比婴儿还要更加空白的阶段。

Julian带他回了香港,把家里变成了病房和复健中心。

他为他清洗、翻身、按摩、擦拭,为他刮胡子,梳头发,抱他去卫生间,每天早上带他做复健,每个礼拜为他洗澡。

只要他在家,护工时常觉得无事可做。

接下来的情节十分俗烂:暑假快要结束的一天,他在街头被星探发现。

“Julian的脾气……他……不会答应。”

“他的确一口回绝了,但是,这时候他遇见了我。”

“找他拍广告的那家公司老板,是我的叔叔,我暑假去他公司帮忙。”

“你……学什么?”

“应用数学。”

“数……学……?好啦,你怎样……说服他?”

“并没有,我只是说,半玩半工作,就当散心咯。”

“非常荣幸,他当我朋友,肯接受我建议。“

那是一支柠檬茶广告,甫一出街,便震惊行内人,所有人都在打听是哪里冒出的一颗新星。

Julian并不知道自己在业界已成为著名广告模特。

沈佩佩上门找他时,Julian正在给华港生刮胡子,他细心地把白色泡泡抹在他面颊上,对着床的电视上放着广告。

“你看看。”沈佩佩指向电视屏幕——少年出现在阳光下,浅金色光线透过他轻薄白色恤衫,他便与阳光融为一体。转身,回眸,微笑,金色的少年,放出耀眼光芒。

华港生忽然笑了。

Julian的手像被冻住一样停在半空中。“你看见了吗?他笑了!”

“我看见了。”

他们录下那个广告,反复播放。每一次,看到电视上的Julian,华港生脸上便露出欢欣笑容,似一个吃到糖的幼童。

“他每个广告,你都爱看,每次一看就笑。”

“他每部电影,你都喜欢,放到悲伤剧情,还会流泪。”

华港生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他对住电视流泪,Julian静静看着他。

当电影结束的时候,Julian用手指擦去他脸上泪水,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哭,我还在。”(*注2)

第二年春天,他已红遍东南亚。广告出街,商品即刻大卖,所有电影只要有他名字,便是满堂红,淡市之中,依然创下票房奇迹。

“一举一动都被媒体捕捉,牺牲泰半自由。”

“自然也有收益,他在戏中得以体验不同生活——七年来他在电影里死了十八次,外加坐牢七次,绝症六次,家破人亡无数次。人生经验累累丰富。”

但他始终疏离。不化妆,少访问,行踪飘忽,十分难搞。只是每件工作他都做到最好,决不迟到早退,吃苦受累,从无怨言。

记者如是写道:全城狂热,万众瞩目,都并不令他动容。这样一个少年,叫人迷惑。

偏是这份独有的疏离感,最令人着迷,他头发剪短一寸,波鞋换个鞋带,都引发万千少男少女仿效。

号称万千少女梦的Mr.Lo,生活单调一如退休阿伯。

媒体日复一日跟拍,最多拍到的是他穿着工装出现在花园中。他给玫瑰松土,清理杂草,修剪枝叶。一只白鹅晃晃悠悠地跟住他,从花园这头行到那头。

一年四季,往复如此。

阳光晴好的下午,他会把一部轮椅推到花园里晒太阳,有时他坐在树下草地上对着空气说话,也许是跟鹅,也许是和椅子上的人。

他依然保持观星的习惯,在大家猜测他与谁密会的夜晚,他记录下每一颗星的轨迹。

媒体称他是“Green thumb”*,但他经纪人叫他“Black Jack”——漫画美少年与秘密花园,气质神秘,不可思议,大众好奇心更甚。(注3)

从来没有人拍到过轮椅里的人长什么样。他把他保护得很好。

 “不知你听不听得到,但他的确,同你讲过很多话。”

“我……”华港生凝视眼前玫瑰园,看到Julian坐在夜空下。他听见那些星星碎片落下的声音。

他哽咽起来。 “我……听得到。”

在冬日的花园里,枯萎的灰褐色玫瑰藤蔓掩盖住所有生命迹象。Julian小心地翻开泥土。

 “……你看,我以为它们已经死了,可是它们还活着……等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它们……就会……从草里……长出来……”华港生说得很慢很慢,一字一句,低声重复着记忆里的声音。

“等……到了……夏天,玫瑰……就……开了……”

面上隐约有丝丝凉意。似有露水滴落在玫瑰花瓣上,雪白的手心渐渐泛起粉色。

七年的时光像一颗蔷薇色泡沫,在阳光下裂开,沾湿了他的脸。

“沈佩佩——”Julian带着鹅气势汹汹地赶回来。“你又在说我什么坏话?”

“我在说上次你要我陪华老爹打麻将故意输钱的事情。”佩佩语气促狭。

她笑着站起身:“我看我需要回避一下。”

Julian正在走向他。Julian脚下的地面闪着光芒,Julian身边的空气卷起漩涡——Julian像是一场热带风暴的起源。

华港生坐在永恒平静的暴风眼里,看着他走向自己。

当一颗流星呼啸着穿过大气层,对于地球上的人类来说,这是一场无声的表演——大多数流星会在离地面100多千米的高空剧烈燃烧,发出巨大光亮与声响——即使流星产生的声音足够响,鉴于声速远慢于光速,声音也是在这种视觉奇观过后好几分钟才能抵达地面。

Julian声音在他到达华港生身体许久之后才抵达。

“我非常、非常想你。”他鼻尖拱进他衣领,深深吸气,在他皮肤上留下清冷印记。

在太空中长久流浪的星星终于回归地面。他拥抱他,说:“我非常、非常想你。” 

华港生说:“我也是。” 

 【尾声】

“今夜星空特别清朗。”Julian双手枕在脑后说。

“我看到天鹅星座了。”华港生举起右手。天鹅正张开翅膀,升起在银河上空。

夏威夷毛伊岛七月星空灿烂辉煌,露台对着蔚蓝无际太平洋,他们并排躺在长椅上,风中传来天堂玫瑰幽幽花香。

“南十字星正在地平线升起,可是这里看不到。”Julian说,“我们要不要去南半球看星?”

“你的戏不拍了?”

“那并非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Julian的脸转过来,目光热烈。“你。”

华港生用手遮住他灼灼眼神,一声轻笑。“呵,万千少女的梦。”

“哪有?”

“比如船王千金?”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她爹爹看中我,一心谋我做他女婿,我同他女儿素不相识。”

“你男人缘也是奇佳。”

“你居然会吃醋?我喜欢。”

“才没有。”

“告诉你一个真相。”

“什么?”

“我的男影迷的确多过女影迷。”

“哗,万千少男的梦。”

“但你是我的梦呀。”Julian捉住他手,放到唇边,温热气息在他掌心细微起伏,一阵麻痒。“你说想回学校读书,我给你陪读好不好?”

“你?如果不想造成学校秩序大乱,最好不要。”

“只要你愿意,我即刻退休。”

“你才几岁?!”

“我怕你不喜欢我做这行。”

“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以为你会得成为一个大人物,一言兴邦那种。”华港生笑,“没想到你凭一张脸,就已经成了大人物。

“你喜欢那样?我明天就去竞选区议员。”

“做什么议员!你生性点我就定心了……对了报纸说你喜欢打机,打机是什么?”

“那个,回去我教你玩……”

通往露台的门被拉开,陈小姐出来拍拍手,“是现在进入切蛋糕环节?还是参与我们的游戏?”

Julian兴高采烈转头:“什么游戏?”

“行酒令,喝一口酒说一句诗词,下句第一个字要接上句最后一个字,接不上的,罚酒。”

“哦,那你们玩,我先走了。”

华港生拉住他,“一起玩啊。”

“开什么玩笑! 你都七年没教我国语了!”

雷律师举着一瓶白葡萄酒走出来:“人多好滋味。”

Julian挑起一道眉毛:“不如你跟我赌一场沙蟹*,好让你把这座房子连花园一起输给我?”*(沙蟹即扑克游戏当中的“show hand”又称“梭哈”)

雷仰头大笑:“我无所谓,但你看得上我的花园?才怪。”

“活该你求婚一千次仍未遂。”

“你这个恶毒的小怪物。”

华港生笑得弯下了腰。“你对每个人都这么毒舌吗?”

“当然不——除了你。”

游戏开始,雷律师负责倒酒。华港生看了看Julian,起了一个最简单的头:

“床前明月光。”

“光映妆楼月。”

“月傍九霄多。”

“多情应笑我。”

“我……我……我可否将你比做一个夏日。”

佩佩大笑:“不对不对,这句算得古诗?”

华港生忽然说道:“算得。”

他定定看住Julian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燃烧着明亮夏日。

这就是他们注定的重逢,这就是他们最初的相遇。

夏日一样的少年。命运曾经将他带走,又将他送回他的生命。

在夏日的早晨。

那一天凤凰树似火烧云,栀子花开在雨后,少年站在阳光里,侧着头看他:

“但我完全不了解你。”

他眼眶湿润,微笑着说:

“那么,就从这一刻开始吧。”

 (正文完)

【附送三个彩蛋】

【彩蛋之一】阿青

“这期我们采访对象是夏青小姐。大家都知道夏青小姐是著名新闻时事节目主持人,亦是华人社会中为数不多的战地女记者,但今次夏青小姐将与我们分享她对感情的看法。”

“七年前,我认识一个男仔,他温柔可靠,英俊不凡,救我于危难,我很钟意他。”

“听起来十分之浪漫。“

“后来,我又认识了一个男仔,他……他十分特别。我从未见过似他一般的人。他有能力叫任何人对他倾倒。”

“哦,好困难的抉择……那么夏小姐最后选择了谁?”

“最后这两个男仔在一起了。”

“……哈哈哈哈……夏小姐真是幽默。”

【彩蛋之二】阿标

“我听说你拒绝了美国客户的要求?”

“是,他想出八位数酬劳邀我赴北欧拍一本写真集。”

“八位数美元哎!你都不考虑一下?你都不跟我这个经纪人商量一下?”

“我并不缺钱,还有,这个客人十分奇怪,他一直说他认识我,还说请我喝过酒。”

“哦?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还记得我吗?……敬友谊?’见鬼,我喝过那么多次酒,谁记得。”

华港生:“那个人……是不是叫阿标?”

“阿标是谁?”

【彩蛋之三】阿贵

“这只鹅有名字吗?”

“叫……阿贵。”

“阿……贵?”

“哪里不妥啊?”

“为什么叫阿贵?”

“我叫人去找鹅的主人,他坐地起价,我懒得费事倾,于是给他一张金牛。”*(金牛:港币一千元)

“金牛?这只鹅真的好……贵。”

“他拿着钱还验了半天。真搞笑……我会用假钞?

***没了***

一个BGM :The Twelfth Of Never》(十二个永不)很适合Julian对港生唱。我很喜欢这几句:

I’ll love you ’til the bluebells forget to bloom

我会爱你直到风信子忘记盛开

I’ll love you ’til the clover has lost its perfume

我会爱你直到三叶草失去芳香

I’ll love you ’til the poets run out of rhyme

我会爱你直到诗人永不再吟唱

Until the Twelfth of Never and that’s a long, long time

我会爱你到永远,即使那十二个永不都已发生

***

注1:julian 放的旧唱片是白光的《如果没有你》 (点击听歌)。歌词很有意思。

注2:华港生的状态不是植物人,而是“微小意识状态”,对带有感情的视觉或语言刺激能产生适当的哭或笑反应(最好的状态甚至能用姿势或语言直接回应问题)从微小意识状态到苏醒是一个漫长过程,需要多种促醒手段,持续的康复功能锻炼,极其考验昏迷者本人的毅力和陪伴者的耐心。

关于长期昏迷后醒来是否可以即时恢复自由行动能力这一点,我向医学专家的朋友咨询过,正常情况下大部分是需要康复治疗慢慢恢复的, 但由于个体意志力差异和护理到位,也存在奇迹,所以,不要在意这细节(〃ノωノ) 

注3:Green thumb特指园艺专家。

*从左到右为:rapa玫瑰,包心玫瑰,长春玫瑰*

*NGC 2237,盛开的玫瑰星云,距地球约3000光年,小型望远镜就能看到

最后配一个仰望星空吧……

风筝误(民国AU)(四)

第四章

简介:未央歌

***

那孩子赤足行走在黑夜的海面上。海风吹着他的长发,像一面猎猎的帆。

四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但他神色自若,心无旁骛。

梦境那样黑暗,他却那样明亮,像是一个美丽昭彰的寓言。

***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华港生的秘密是那棵寒绯樱下的风筝,和一个孩子的约定。

“我长大了,回来寻你,你要等我。”

那孩子有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澈又锐利。

老华的秘密,在祠堂里。

这座院子从前是官员宅第,有现成的花园假山,池塘水榭,长的巷道,高的山墙。后院之外又有码头,水道连着汾江河。

祠堂在后院,空寂的厅堂天光晦暗,供着历代祖先牌位,黑漆木案上常年燃香,散发幽幽的沉香味。

每次上香的时候,老华都会在一块牌位边放下一个小小的荷包。

那里面有花生糖,松子糖,胡桃糖,玫瑰糖。

虽然老华几乎不提,华港生却也知道,父亲在母亲之前曾经有过一位夫人,还有一个哥哥,比他早出生九年。

未成人便夭折的孩子,并不能享有牌位,于是父亲只得在每次祭拜亡妻时,给他放一包糖。

华港生有时候会想起那个从没见过面的哥哥。他长得什么样?如果他在的话,也许华港生就不需背负父亲的全部期望了吧?

一个暮春的夜晚,他站在下过雨的庭院内,对着厅堂里说:“我考上格致书院了。”

老华上完了香,回过头来。

“是欧阳老师推荐的。”华港生垂着双手,低头去看堂前石阶下长出来的一丛兰草,“这间书院是洋教士创办,学的都是新课程。”。

老华问:“读了书,你有什么打算?”

“我……”他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此地?”

有,他想过。

他想去大海的那边看一看——书上写作美利坚,时人叫作花旗国,也有人叫它金山——那陌生而新鲜的地方。

金山金山,难道真是金子做的?才有那么多人背井离乡漂洋过海都要去。

老华说:“都是去送死的,魂都返不来家。”

欧阳老师却说:“是一个新大陆。”

三十年前,来自古老中国的幼童第一次踏上崭新彼岸时——那是一个叫做“春田”的地方(马萨诸塞州的Springfield)——这个建国不足百年的国家刚刚修筑了横跨大陆的火车干线,火车由西向东呼啸着飞奔,那样年轻,朝气蓬勃。

新大陆让他们睁大了双眼,新奇又激动,甚至觉得看到了中国的未来。

新世界,新天地,新生活。还有阿培。

阿培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他年纪虽然小,资质却比同龄人高出百倍,胆大心细,肆意妄为,却并不鲁莽。

在一些人眼中,他是难以管教的顽劣儿童,规则的破坏者,天降的乱世魔星。

可是……怎会有人不喜欢阿培呢?

空气潮湿温热 ,浮动着木棉花香。他抬眼向上,看见中庭屋角在碧蓝的夜空上相互咬合,形成高而阔落的四方天井,他低下头,手伸进衣袋里,触手凉而滑腻,是那枚祖母绿翡翠的戒子。

立夏之后,他便满十八周岁,按理是时候娶妻生子,接过酱园生意。但这一读书,家里的担子便仍得老华继续挑起。

老华说:广东人不可一日无豉油。

自乾隆年开始,佛山酱园蜚声岭南,已有百余年,大小不一的酱园和调味作坊亦有上百家,竞争不可谓不激烈,但万冠酱园凭着天时地利人和,已连续十年占了酱业魁首,不仅广东境内销路畅通,更是风靡南洋各国。

佛山近海,河运与海运交汇,极为繁忙,川广云贵各省货物皆是先到佛山, 然后转输西北各省,商务号称天下之最。

汾江河岸的正埠码头,便是整个佛山最繁华热闹之处。

沿岸而上,帆樯如云,百货山积,工人们每日将一箱箱豉油扛上货船,由此地经思贤进入西江,西溯广西,最远到达云贵;向北,经思贤进入北江,可至韶关以北;向东,出海驶向北方沿海各城及南洋各国,返航时,再运回所需货物。

每次收购原料,大宗出口,老华都是亲自去,内要管理酱园事务,外要应付洋商海关,两头辛苦。

岁月究竟不饶人,眼见着他挺直的脊背渐渐弯了。

想到这一点,华港生有些心绪难平。

 “阿爸, “他抬起头来轻声说,“南洋那么远,以后不要去了吧。”

老华哼了一声,说:“你懂什么?不赚外国人的银子,拿什么供你读书?”

老华又说:“明日备好谢礼,亲自送去给你老师,再摆几桌酒席,庆贺一下。”

他背着手走了。

看着父亲略略佝偻的身影隐没在暗夜里,华港生擦擦额角的汗,叹了一口气。

月光下静得听见蟋蟀鸣,远处的西樵山影影绰绰。这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但终究是要离开了。

佛山距广州虽不足百里,但以往来去总需一天路程。火车通车后,一个多小时即可到达广州石围塘,从石围塘坐轮渡,在黄沙码头落得船来,就可进入广州城。

船过江心时,他看见对岸长堤上的行人,似一根长线时断时续。江风吹过来喧嚣声音,在水面上浮浮沉沉,正午阳光照着浅绿色江水,泛出粼粼金光,耀人眼目。

码头上早有人驾了车来接——是看着他长大的老人财叔,酱园在广州西关的分号,便是由他主事。

财叔是个中年胖子,总捧个白铜水烟袋,喜欢讲故事,成日里笑眯眯。华港生爱与他说笑,能听到许多奇闻逸事,旧故新闻。

广州西关分上西关与下西关,自第一甫至十八甫皆为西关地名。十三行的洋商及一般商业行庄,都集中在下西关,富绅巨贾以及科举人物的馆舍住宅,也多在此处,甲第连云,鳞次栉比。

他要去的地方,便在十八甫的谢恩里。

房子是典型的旧式西关大屋,黑漆柚木大门,门前十三根酸枝趟拢,最外边是雕花吊扇门。每次来客送客,有人开门,趟拢上的白铜铃铛便哗啷啷响——华港生总觉得那像是狗铃铛。

屋里跑出来一个大松辫子,白底绿花绉衫裤的丫头,小小的圆脸,额角别着素馨和茉莉镶成的花梳,是财叔的女儿阿花。

她踩着木屐,哒哒哒跑到华港生面前,笑嘻嘻道:“港生哥你来得正好,我给你留了几个蒲桃。”拿着蒲桃的粉白小手举到他眼前。

华港生接过蒲桃咬了一口,笑着摸了摸阿花头上花梳:“好甜,阿花最靓了。”

他又对财叔说道:“时候尚早,我想去一趟双门底买书。”(双门底即现北京路,书市很有名)

时候的确还早,夏日的太阳还挂在天上,足够他逛一个够。

车到太平门,见城门附近围了许多人,议论纷纷,华港生不禁好奇:“那是什么?”

“多半是通缉告示,前几年都是通缉康党的。”

他不禁骇笑,“康党的事情都过去六七年了,不会吧?”说着他下了车,凑上前去看。

“啊,是通缉革命党。”

旁边有人说道:“早年闹长毛,可也算是天灾人祸,我见前次抓的几个革命党,都是好出身,有的还是官家子弟,为何也要造反呢?“

华港生看着告示上年轻的画像,似是自言自语:“也许有人真的就不是为自己呢?”

“那是为什么?”有人问。

华港生沉吟片刻,说道:“张子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若不是为自己,便是为这个了。”(张子:北宋大儒张载)

财叔看看四周,拉了他便走。

“大佬,大爷,祖宗,“他边走边说,“我管不得许多,只一点,少爷你不要也跟着闹,平平安安就好。”

南关与西关一样,也是极繁盛富丽之地。

南关多戏院,锣鼓板钹、丝竹管弦之声,四时不绝。戏院叠阁连楼,食肆亦连带兴旺,大大小小的茶楼酒肆,舞榭歌台,比之西关的堂皇,更多了几分箫鼓笙歌的靡丽。

少年人都爱繁华,他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却还是忍不住掀起车帘,去看那一路的流光溢彩。

车过高第街,突然自路口蹿出一条黑影,直接跃上了车。

眼前是一张满月似的脸,弯眉长眼,气宇轩昂。他只说了两个字:“帮我。”

他讲官话,不是粤人。

电光石火之间,华港生作出了决定——他欠了欠身,那人便闪进来,坐在他对面——他迅速放下车帘,对着车前沉声说道:“加鞭,快点。”

财叔不作声,只加了两鞭,车子飞一般过了路口,直奔内城的正南门。

从城门里冲出来一列官兵,与他们面对面擦身而过,朝城外追去。

一路上车中极静,无人出声。恍惚间他又听见喧闹,掀开车窗,竟是方才错过的那一队官兵,正掉转头来沿街搜寻。

他心中一惊,却听财叔说:“莫慌,前面就是关帝庙。”

广州三大关帝庙中,小禺山的关帝庙最是热闹——附近又挨着广果寺、城隍庙、药王庙——庙前摊档云集,平常就是市井游乐之所,今日正值关帝诞,更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那舞狮的,唱戏的,讲古的,卖艺的,拉帐篷的马戏团,变戏法的魔术师,还有卖糖食酸果与各色零食小吃的,吃喝玩乐,无所不有,令人眼花缭乱。(关帝诞为旧历五月十三)

他们减慢了车速,汇入滚滚人潮之中,左冲右突,转进了关帝庙后一条小巷。

车往僻静处疾行了一阵,直到后面再无人声,才缓缓停了下来。

华港生开口问道:“你要去哪里?”他也说官话。

那人回答:“天字码头。”

他穿一身黑色洋装,提一只漂过色的皮箱,神色十分镇定。

“你出不了城。”

“你会帮我,对吧?”

华港生笑了:“你怎知我一定帮你?”

“我在太平门听见你说的话了,你说我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华港生不禁苦笑,呵,他还真救下了一个革命党。

车帘突然被掀开,财叔胖胖的脸探了进来:“倒是有一条小路,可去天字码头。”

黄昏将近,江风微凉,他们站在码头上,倒像是出城赏景流连忘返的游人。

那人向他拱手说:“大恩不言谢。我姓常,名兴,湖南长沙人。请教尊姓?”

“我姓华。”华港生正要继续说下去,财叔凑过来说:“少爷,我们要回去了,再晚怕要关城门。”

那人笑着说了句广府话,“多谢华生。”转身又对着财叔敬礼:“多谢前辈。”

暮色中江面上一叶小舟从东边逆风而来,快速靠近码头。

那人打开皮箱,里面除了简单衣物都是书本。他从一本书封面上取下一支黑色自来水笔,递给华港生:“送你。”

华港生摆摆手:“不……这是什么。”

 “算是个信物吧,革命成功之后,你可以拿着来找我叙旧啊。”他笑得十分爽朗。

华港生也笑起来,觉得再推脱倒显得自己小气了,他接过笔,又忍不住问道:“你要去哪里?”

“东洋。”也是他没去过的地方。

这人身材不算高大,神态很平和,但却气度不凡。华港生心里很想与他认识。

眼光又瞥到那本书——书下有张英文报纸,隐隐约约露出来半张照片。

“那个……”他指着报纸说,“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当然。”

他展开报纸,终于看清那张照片——是几个穿着学生装的少年——镜头最前面那个,长发披在肩上,微微转过脸面对着他,眼神十分凌厉。

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像一幅画,一座雕塑。神灵果真偏爱于他。

华港生心里突突突地跳起来。

“啊,报纸上这个中国学生,才15岁,”那人看着报纸说,“刚考上耶鲁,就联合了许多学生驱逐‘排华’的老师,真是厉害角色,我下次去美国,定要认识一下。”(15岁考上美国大学的清国学生有原型)

华港生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他两眼放光,紧紧攥着那张报纸,脸都兴奋得红了起来:“阿培,是阿培啊。”

“你认识他?”

“这是我的……我的朋友。”他有点口吃。“这张报纸,能送我吗?”

“当然。”

那小小的孩子穿过薄雾向他走过来,脚下是翻涌的波涛。

海面有时候风急浪高,有时候又光滑如镜。

他听见一个声音。

“阿贵,你是不是忘记我了?”

那稚嫩而又坚定的声音决不会是旁人。

阿培!他跳起来招手。阿培,我在这里。

华港生从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西关的老屋里。斜对面酸枝云母台面的桌上一面西洋大镜子,正照着他茫然的脸。

窗外月光如水,风中吹来菱角与荷花清香,已经是仲夏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叫了辆黄包车,先去了书院。

格致书院取名自“格物致知”,是美国长老会传教士哈巴·安德于光绪十四年创办,最初校址在广州沙基金利埠(现六二三路),期间多次搬迁,又曾迁去澳门四年,直到光绪三十年才重返广州,定址在城东南的康乐园。

虽然离开学尚有一段时间,但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去看看这所广州最早引进西式教育和西式文明的学校。

书院只得一名阿伯守门,见他眉清目秀,又说是新学生来参观,便放了他进去。

由南门进入校园,沿着林荫道一路向北,是一个“十”字结构,园内有草坪,房屋是西式建筑,墙用红砖,屋盖碧瓦,红墙碧瓦绿树三色交映,庄重又活泼。他走在楼内长廊中,阳光将廊柱影子投在五彩斑斓的花地砖上,十分静谧动人。

忽然听见人问:“你找谁?”

他转头,见到一个金发蓝眼睛的男人,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我是这里的学生。”

“可我没有见过你呀。”

“啊,我是新生,开学才会来呢。”

那洋人露出友好笑容:“那么欢迎你。”

停了一下,他又说,“不过你的头发,入学之前要剃掉的,开学时会检查。”

他前发有一阵未剃,已经长出青青的发茬,闻言有些惊讶,“你们不是新学堂?为何还要剃发?”

“是啊,可你是大清国民,按规定还是要剃发,”洋人指指自己,“我,不需要,但有些老师也会自觉剃发。”

“啊。”他忽然感到沮丧。

没想到新学堂,还是要守老规矩。

秋天很快来临。新学堂与新生活,充满新鲜感。

格致书院以西式课程为主,同时保留中文学习,并专门聘了中国教师讲授中国古典文学。除汉语用粤语教授,其他课程都是用英文教授。

学堂注重体育,他加入了足球队,学会了打棒球,养成了晨跑的习惯。每天十点统一就寝前,他会写一篇日记。(这里是美式足球)

日子过得飞快,他就像宿舍门外那棵枇杷树一样,静静成长。

转眼到了十二月。

学校圣诞节会有两周假期,他在宿舍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大声叫他名字。

“阿贵!阿贵!”

他腾地从床上跳起来,大步走到门边。

拉开门,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圆圆的眼睛,嘟嘟的嘴。

“阿柴?”

“喂不是吧?看见我你好像很失望的样子?”阿柴皱起一张脸。“你等的不是我啊?”

华港生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

“喂,阿贵啊,我听说南关好多戏院哎!”

“喂,阿贵啊,你知不知道吉祥路的庆春园?”

“喂,阿贵啊,海珠大戏院你去过没?所有名角都在那边登台的!”

华港生一脸无知地看着阿柴。

对方几乎痛心疾首,“这么好玩的地方你都从没去过?”

“那你还说你常去双门底?”

“我,我去买书和笔墨啊。”

“不管啦,看在我这么远来看你,你总要请我去吃一回大三元,看一回大戏院。”

华港生笑着拍他肩膀,“没问题。”

长堤大马路上的海珠大戏院,是彼时规模最大,最有名的戏院,穹顶结构的剧场,气派非常。

“到海珠看大戏”,在戏迷心中是至为隆重的事情。

所有的“角”都以在海珠登台为荣;同样,能不能登上海珠,是你红不红的证明。

望江的戏院门口鲜花簇拥,中间立着水牌,水牌边上一帧放大的相片,那眉目似画过一般浓黑,脸上放出来明艳光彩。

相片四周,又有一圈小小的电灯环绕,更衬托得她光芒四射。

“是她?”

他记得这张脸。

那红船上萍水相逢的柔弱少年,已变成了正梁正柱的头号文武生。

她红了。

 今日的她,名叫——杨柳青。

***TBC***

作者说:这篇文前几天有读者留言说好久没更,我看看日期的确有快两个月,于是这两天写完更出来。见谅,我不是个勤奋的作者o(*////▽////*)q

 @真心真我郑伊健 

注:因为这篇文的历史背景,会涉及一些近代人物,毕竟我这是虚构故事,所以我会用化名。

(人物:黄克强1905年冬至1906年秋在国内活动,期间曾至广西巡防营统领郭人漳军中进行策反,06年秋返日)

*书市*

*格致书院*

*镬耳山墙*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卅四)

*大概下一章大结局*

上一章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卅三)

第卅四章  

简介:不见朗月

黄昏时分,天色半明半暗,浅黄色星星一颗一颗自紫色天幕中浮现出来。

Julian坐在休息室,膝上搁着一本略微残旧的书,身后是供人翻阅的书架。

电视在放新闻重播。 记者正以急促语气报道:“启德机场枪击案于下午五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彼时台北至香港航班CI 911刚刚抵达,凶手于出口处伺伏,拔枪射击……” 

有记者拥上来,试图进入现场拍摄,被警察和黑衣人同时挡回,场面一片混乱。

画面中打出“未剪辑片段”字样。

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问:“怎样?”

“去了他家,他父亲前几日生病进了医院。已经帮他转了病房,请了私人看护。”

“那个……?”

“他们暂时不知。”

他用手撑住头,看向窗外。

休息室的的落地玻璃正对住跑马地成片绿茵,远处有孩童稚气的嬉笑声传来,有人在踢球,有人骑脚踏车,铃声夹杂其中,叮叮当当。

“我找到过他三次。”他忽然说。

“香港,淡水,澎湖。”

“三次,我有三次机会要他命。”他语气很平静,双手抓紧椅子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陈小姐说:“台湾他经营了十几年,真要藏起来,是很难找的。”

“不,如果第一次我就叫人把他扔到海里,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Julian——”

“我要他们带活的来见我,是因为有人告诉我,不可滥用暴力。”

“现在,”他声音中有说不出的苦涩,“那个人就躺在里面。”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是吗?”他转头看向她,眼神有些茫然,似迷路羔羊。

此刻他是一个真正的孩子,无助而脆弱。

屋内十分安静,只有钟表指针滴滴答答。

医护走进来,说:“探视时间到了。”

Julian用手搓了搓脸,站起身来。

他原地踉跄了一下,跌进一片破碎的虚空里。

眼中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那些书。所有的书都散落下来,像大雪一样掩埋了他。

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感觉到嘴里有淡淡的涩味。

他咳嗽了一声。耳边立即传来熟悉的声音:“你醒了?”

窗外是深紫色夜空,出奇的宁静美丽。

“医生说并无大碍,只是失血加上过度疲劳,”陈小姐冷静地说,“Julian,你需要休息。”

“从事发下午到目前,你一直在做事,已经撑足七十二个钟。”

他双手掩面。啊,已经过去三天了。

“现在几点?”

“晚间八点。”

“律师应该今天会带来消息。”

“已经来了,但你要先吃东西。”

“我想先去病房看他。”

“好,我叫厨师替你做了粥。”

“我还要吃炒生肠,炸蚝饼,猪扒面,牛肉粉,卤水鹅,手撕鸡。”

陈小姐摸了摸他额头:“你被谁附身了?”

房间里只有暗灯幽幽亮着。被单下,那个身躯看起来十分单薄。

原来一个人躺下时,竟然可以变得那样的小。 

他坐下,怔怔看他。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钟意我的?”

“上辈子。”

对他而言,一辈子也不过十七年。

“我回来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有任何事。我发誓。”

他做到了。

Julian眨了一下眼,视线忽然模糊起来。

是错觉吗?那失了血色的脸焕发出晶莹光采,一如大理石雕像。

不,他依然有呼吸,有心跳。

他小心地贴近他耳边。

哥哥。

你醒一醒,你看一看我。

我也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我也可以为你,粉身碎骨。

有人在休息室等他。一个男人,背光而坐,身材高大,肩膀宽厚。

“这是雷振邦律师。”他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穿深色西装,有乌黑浓密的头发,眉眼十分冷峻。

男人对他微笑,“Mr.Lo?”

“叫我Julian就好。”

“你幼时我们见过,还记得吗?”他声音很浑厚,语气温和。

Julian想了想,蹙起眉摇头。他对极细时候的记忆都很清晰,但他不记得见过这样一个男人。

陈小姐无奈地叹气:“雷,别闹,当时他只有两岁不到。”

“啊,是我的不是,那时候你还太小。”

Julian笑笑:“我知道与宝哥见面是你搭的桥,还未谢你。”(宝哥:台湾第二大帮四海帮第一代大佬陈永和,绰号“大宝”)

“不客气,宝哥对你赞不绝口,说你能力过人,又气量非凡,后生可畏。”

“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Julian摊开手说,“我,退出江湖了。”

他尚显稚嫩的面容配着漫不经心的老道语气,让人想笑却又不得不忍住。

雷点一点头,“但你的确令他刮目相看——用利益来控制人,永远比用威胁有效。”

他说着,把一个牛皮纸袋自公文包中取出。

“提交的保释申请已经获准,不过没收了旅行证件,必须应警方要求随时传唤。”

纸袋中是一卷微型录音带。

“啊,大律师又来了。”一个男人咕咕笑。

从录音带中传出的声音略有失真,但依然听得出——是他讨厌的那个人。

“宝哥的手信你也看过,可考虑清楚了?”这是雷的声音。

椅子与地面的摩擦声。

“你不必担心。律师在场,他们不敢录像,也不会窃听,因为不能用作法庭证词。” 

“你们愿意帮我?交换条件是什么?”

“出去之后自会告诉你。”

翻动纸张的声音。

“你这件事做得极其不智。公开行凶,翻供几无可能,保释都很困难。”雷说。

“我被逼的,他的人到处寻我,我已走投无路。”

“杀了他,你就有地方可去了?”

“我知道香港已经十六年未执行过死刑。”

“你宁愿在牢狱中度过余生?”

“不是还有你这样的顶级大律师吗?”男人讪笑起来。“我相信想他死的人不止我一个。”

他的声音忽又变得忿忿,“但落在他手里,他要弄死我,好比摁死一只蚂蚁。”

“据我所知他只是在找你,并未发出追杀令……除非,”雷的声音略略停顿,“你做了什么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事情?” 

一阵沉默。

“1982年8月24晚间十点至25日上午十点之间,你在何处?”雷突然发问。

“我整晚与人打牌。”

“谁赢谁输?”

“他们三家赢,输我一家。”

“输多少?”

“一点小钱,数千上落,随便玩玩啦。”

“你没有离开过?”

“大家都知道,我打起牌来不离桌。”

雷律师悠悠说道:“聪明的人,不是拿到一手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几时离桌的人。”

“什么?”

“停机场内有电子监控,你竟不知吗?”

“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是你特意观察过,还是你破坏了监控?”雷律师快速地问。

“那天晚上和你打牌的,就是停机场的三个守卫吧?”

悉悉嗦嗦的衣物摩擦声。

“我只是奇怪,”雷继续说,声音很沉着,“如此犯险,要有足够理由,你是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沉默是一种心虚,他不敢承认,亦不敢否认。

“咔哒”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被放在桌面。

男人急促地说:“这是我的!给我!”

“在你被捕时这些物品就已经由警方保管,现在不属于你。”手指轻敲桌子的声音。“你不说实话,我可帮不了你。”

细微的沙沙杂音。

过了半晌,男人哑声说道,“照片还给我。”

“你还带着她照片做甚?是你害死她——”

“我也不想的!”骤然拔高的声音十分刺耳。

“我没想到,她会同他一起走……”

那声音里带了哭腔,难听得很,“我也不想的。”

“我要她跟我走,但她赶我走,那个老头子有什么好……”

他发出一阵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似夜枭,令人毛骨悚然。

雷律师关掉录音。

“飞机失事的确是他所为。但并无合谋。”

陈小姐问:“两罪合并能判处什么刑罚?

“最高终身监禁。但你们也知道,窃听的资料并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他们一起看向Julian。

少年靠在椅子上,他紧抿着双唇,俊美的轮廓有如冰封。

“NO。”

“那么,按原计划,今晚登船。”雷律师取出录音带递给Julian。

“目标是菲律宾达威省。”

“中途会在沙巴触礁,向马来政府求助,之后马来西亚警察与移民局官员上船搜查。”

“至于马来那边,我会全程跟进。”

Julian接过录音带,在眼前看了一会,拉出磁带用剪刀剪去卷首,丢在水晶烟缸中点燃。

他凝视那一团火焰刹那间化为灰烬,然后站起身来,说,“一起去宵夜。”

这是间铁皮大排档,绿色雨篷,圆桌折凳,座位边上有高高垒起的饮料箱子。

时候已近深夜,依然人声鼎沸。

 “这里有规矩,不要四处看,有人叫嚣,不要搭嘴,”Julian目不斜视地给每个人倒啤酒。“食完即走。”

陈小姐不禁失笑:“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我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注1)

Julian低头用筷子拌着面,“好好味。”

的确好味,也有人驾名贵房车来,由保镖买了到车上吃。

四周大光灯亮着,火上油锅呲啦响着,灯下众人在雾腾腾的热气里面目模糊。这里是香港最有烟火气的地方。

坐在这样嘈杂的夜市中,身后是烈火烹油的冲天镬气,但他依然眉目楚楚,官仔骨骨。

“我去过他的家。”他别过脸望向远处,再转回头来,眼睛里火光闪耀, “他住过的屋村,读过的学校,打过工的餐厅,常光顾的排挡。”

“他钟意饮冻奶茶同咸柠七,爱食云吞面同猪扒包,菠萝油要双份牛油,奶茶还要加多糖。”

说着他拿起手边杯子,用吸管啜那冻奶茶,皱一皱眉,“所以这么甜。”

 “他是那种食串辣鱼蛋也可当无上美食,陶醉得会眯起眼睛唔一声的人。”

他声音低了下去,眼睫也垂下,两片淡淡的暗影在脸上飘来飘去,似扑火的蛾子。

回去的路上气氛沉默,紧闭的车窗阻隔了街市噪音,霓虹夜里的尖沙咀安静异常。

在海底隧道口,Julian忽然轻轻说:“打开收音机。”

司机打开车中无线电——正值夜间音乐节目——听见唱片骑师说:“飞马当空,银河斜挂,今夜飞马座在东南方天空闪烁,飞马座的三颗星与仙女座的一颗星组成秋季四边形,是不是好定‘星’呢?下面这首歌,是一位华港生先生写信至电台点给Julian,请收听:《星》(点歌名可听歌)*

一片静寂中,只得那把动人女声千回百转:

……

沿途寂静似只有呼吸声

缓步前往决意走崎岖山径

踏过荆棘苦中找到安静

踏过荒郊我双脚是泥泞

满天星光我不怕风正劲

满心是期望过黑暗是黎明

啊…星也灿烂

伴我夜行给我影

啊…星光引路

风之语轻轻听

……

歌声停止,电台主持以轻松愉快声音说道:“据天文台消息,今晚午夜将有狮子座流星雨,大家不要错过同流星许下心愿哦!”

楼顶天台,晴朗无风。Julian仰头看着夜空。

“你知道吗,肉眼在天空所能看到的星,只得三千颗左右。”

他声线温柔,像是自言自语。“但一场流星雨,一小时最多落下过十万颗星。”*(注3)

陈小姐捧着两杯热奶茶——身上裹住一条披肩——摇摇头。“我只知这甜死人的奶茶我是不会喝的。”

Julian接过奶茶。

“雷喜欢你。”他突然说。

“啊?”

“他同你说话眼神与旁人不同。他紧张你。”

陈小姐抱着肩膊笑起来。

“这个时候你还没丢失你的观察力和判断力,我突然不那么担心你了。”

“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信任的人。我认识他已逾二十年。”

“男人最怕这句话,宁愿你说他是坏人。”

“咄,他是业内有名黑心律师,收费第一高。”

远处钟楼传来零点钟声。

“如果你爱上了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Julian举起右手,食指从右向左在空中慢慢划出一道弧线。

“那么夜间,你看着天空就感到甜蜜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好象开着花。”*(注4)

 一颗流星自东北方天空升起,似一枚黑色子弹,带着明亮尾焰,由东向西飞行。

那光芒从他们头顶越过,速度愈来愈快,一路往西飞去,似乎永远不会停止,也没有终点。

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

“果真像下雨一样。”她忍不住惊叹。

那一夜,有许多人目睹了这场一九六六年以来最为盛大的流星雨。

银色星光似黑夜里扬起的漫天大雪,照亮整个天空。

天气渐渐转凉。蝴蝶翅膀在世界某一个角落微微扇动,掀起小小风暴。

雷每日从吉隆坡打来电话。

“马来西亚警察在沙巴上船搜查时发现他形迹可疑,搜出携带违禁毒品。”

“法庭已经对他作出指控,所有证据都对他不利。”

“已经过一审与二审。”

“如果三审都被判为有罪,还有一次向马来西亚国王申请特赦的机会。但是,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有外国人能得到这种特赦。”*(注5)

……

“如果得不到特赦,最终结果如何?”

“缳首死刑,直至气绝身亡。”*(注6)

所有电话都是陈小姐接听。

Julian守在病房内,对身外一切漠不关心。

他只问过一个问题。

“他那么小心的一个人,一定会对所携带的东西仔细检查,你是如何做到的?”

陈小姐说:“是一个你即使想到也无论如何不会去放,也是他无论如何不会去检查的地方。”

“你曾说过,细节我可全权决定,你只要结果。”

Julian放下报纸,凝神看向她,眼神复杂。过了半晌,他呼出一口气。

“如果是我妈妈的东西,无论如何要拿回来。”

“这件事雷自会办妥,那边他已搭通天地线。”

Julian接听了雷从吉隆坡打来的最后一个电话。

那是一个下雨天。电话中传来钟鸣,与鸽子飞过的声音。*(注7)

他很平静,就像站在父母墓地那天下午一样。

三天之后。

雷律师把一个银框相架放在桌面。

“这个相架是他从书房偷偷带走,之后被警方收缴,保释时由我交还他。东西就藏在相框夹层。”

“我哥哥一定不会同意这种做法。”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Julian查看过相架背面,再翻转来细细端详照片。

只在这一帧画面里,她穿着白衣,长发飞扬,笑得如春风拂过,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快乐的事。

在她一生中,有过多少快乐呢?

他脸上不禁流露出天真笑容,“她很美,是不是?”

雷诚实地回答:“美得惊心动魄。”

“见过她的人,会情不自禁,对她念念不忘。”

Julian抬眼看他,眼睛雪亮。

真奇怪,这少年明明这样年轻,眼神却有慑人力量。

雷笑着指一指心口:“我心另有所属。”

Julian将相架轻轻放下,“这个,还是陪着她自己吧。”

平安夜。楼顶天台望出去,全城灯火尽收眼底。

“今天应该很高兴。”陈小姐在他身后说。

Julian有限的中文词汇不能准确形容自己的心情。长久以来太过浓烈的情绪几起几伏,突然间平息下来,他感到极疲倦。

像终于落地的无脚雀仔。

忽然有点羡慕华港生,就那样睡着了,不哭,不笑,不言,不语,也不知疾苦。

他问了一个问题:“你十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我?”陈小姐轻描淡写地说,“暗恋。”

他也曾经暗恋过,心有戚戚焉。那场无望的暗恋曾是他的精神支柱。

“他长得好看吗?”

“那是自然,昂藏六尺,仪表堂堂。”

“后来呢?”

“我为了能离他近一点,努力去变成跟他一样强的人,多年以后,终于可以站在他身边。”

“后来呢?”少年的好奇心无止尽。

“后来,他遇见了一个女人,他喜欢她。”

“他辜负你?”

“暗恋何来辜负。”陈小姐笑,“我若是男人,也会爱她。”

“很少有女人对情敌这么大方。”

“但是她那么美,又那么柔弱。”她声音变得优柔起来,忽又转为爽朗,“你不介意我抽烟吧?”

他为她点火。

烟草味里混着铃兰香,她细长手指夹住香烟,姿态很美。她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陈星儿。”

“哗,没大没小,直呼我名字。”

少年忽然严肃,“因为陈小姐只是你的身份,你有自己名字。你为我家和帮会都已活够了,做你自己吧。”

她笑起来,“你厌烦被人管,要赶我走。”

“不是,是雷给了我好处。”说完他也笑,神情又纯稚似一个十多岁少年,他将双手撑在楼顶围栏上,身体前倾俯视楼底。

沉默片刻,她说,“我已经习惯。”

“性格决定命运。是你一定要活成一个传奇,就好像我也受不了一板一眼生活。”说着,他突然一个翻身跃到围栏之外——那里是极狭窄一个平台——他坐在平台上,双腿悬在半空。

陈小姐骇然:“喂——”卅几层楼高,跌下去非死即伤。

他回头笑一笑,“这里风景独好。”

“换个角度,未必不能活得自在。”

“你这孩子——”

“少年。”他纠正她,“事实上,我已成年。”

Julian坐在华港生床前。

“我答应过你,手不可以沾血。”

他伸出手对着光看。

“我现在算是沾血了吗?哥哥?”

窗外落下串串圣诞焰火。

“真的可以从新开始?”

“我想试试。“

***TBC***

*注1:因为Julian出生在台湾,成长在美国,原剧里基本没在香港生活过,所以他更接近于一个ABC,并没有典型香港人的饮食习惯,但港生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香港人,Julian去了解他的生活,是想离他更近一点。

*注2:《星》这首歌只找到现场版。

*注3:说的是1966年11月17日的狮子座流星雨,每个时流星数最多达到15万颗。

*注4:这句话在本文十九章出现过,引自《小王子》

*注5:马来西亚的法律为三审制度,一审一名法官,二审三名法官,三审五名法官。如果一审被判有罪,可提起上诉,进行二审或三审,这两次审理需要得到2/3或者3/5的无罪票数,才能被宣判无罪。如果三审都被判为有罪,最后的机会就是向马来西亚国王申请特赦。

*注6:根据马来西亚1952年危险毒品法令第39条B要求,凡是携带毒品超过一定剂量者,一旦被控罪成,都将面对死刑。其中吗啡、海洛因等毒品的死线为15克。

*注7:执行死刑会鸣钟。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卅三)

第卅三章  

简介:如果没有你

眼前一切都变成了红色。

是血。

血溅在他脸上,很热。声音消失了,世界霎时间静止,像是一部默片,带上了血色滤镜。

Julian抱住面前慢慢往下滑落的人,一只手捂住他头上正在冒血的地方。鲜血从指缝不断涌出,像是红色的喷泉。

耳畔声响突然恢复——警察的哨声,路人的尖叫声,杂沓的脚步声——至少有两拨人扑上来,穿制服的是警察,穿黑衣的是……

然而最大的声音是他自己的急促呼吸。

那个男人被好几个人压制在地上。两名警察同时面向他,“先生……”

他直直地看着那个人。

我要你死。他想。

“先生?”

你一定会死得很惨。一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冷静而清晰,“我需要担架,救护车。”

整个过程不到半分钟。30次心跳的时间。却好像已过了一世纪。

他站在救护车旁,看着救护人员将担架推上车。

耳边人声扰攘,像是一锅烧沸了的水。但他依然觉得一切不是真的。

血不是真的,刺杀不是真的,枪声不是真的,只有紧紧贴在一起时,那心跳和呼吸是真的。

正要上车时,人群中跑过来一个年轻警察,对他说:“Mr.Lo是吗?晚些时候希望你去警局……”

他像从梦中惊醒一样恍然回头。警察这才看清他半边脸都是血,白色衬衣上大片殷红刺目,不禁向后退了一步,“……配合我们,协助调查。”

他随手抓起一个东西—是个玻璃盐水瓶——扔了过去。

凌晨二时。手术室门上红灯一直未灭,已经过去八个小时。

休息室长椅上的人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苍白的脸,血红的眼,嘴角的血让他看起来像暗夜里的吸血鬼。

有人走到他身后,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Julian。”

转过脸,看见白恤衫黑长裤,向上看,熟悉的英气面孔,万年不变短发,一双眼睛明亮有神。

“医院外记者都散了,我带了热饮与三文治给你。”

他才注意到陈小姐背后的西装陌生男人。“他是谁?”

“这位是周律师,你下午的行为涉嫌袭警,他们有可能会起诉。”

“无所谓。”Julian说完,闭上眼,把脸埋入双手掌中。

陈小姐在他身边坐下。

“为什么?”沙哑的声音从他指间漏出来,“为什么躺在里面的人是他,不是我?”

“他那么好,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从来没有。”他声音突然哽咽。

陈小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是你的衣服,去洗个脸,换件衫,出来喝点东西。”

他双手放下撑住膝盖,摇摇头。

陈小姐在他面前半蹲下来,看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你信我,他不会有事,你不希望他醒过来第一眼看到你是这个样子吧?”

Julian在镜子前脱掉沾满鲜血的衬衫,用冷水洗去脸上的血。

他把衬衫放在鼻子下面,试图从那血腥气里寻找一丝熟悉的味道。

洗发液是薄荷味的。还有香皂。檀香,茉莉,洋甘菊。他喜欢用香皂。老土又固执。

他咬紧下唇,直到尝到新鲜的,温热的,血液的味道。

换过衣服走出来,他已经恢复了镇静。因为眼中有血丝,看起来既冷酷又狂热。

“那个人呢?”

“在警局里,他申请了证人保护,所以你最好别打主意在里面做掉他。”

“谁说我要在里面做掉他。”Julian淡淡地说,声音变冷,“找一个以前没有用过的律师,我要保释他。”

陈小姐正要说什么,手术室的门开了,两位医生走出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头部中枪,能抢救回来已是奇迹。”Julian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向手术室门口。

“不过,他仍未完全脱离危险期,而且目前尚不知何时能苏醒……”

“我……可以看看他吗?”

医生想了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那个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床单很白,他更加白,整个人似乎融化在那片惨白中间——不知为何他想起落基山的雪后黄昏,残阳如血,照着白茫茫大地。

“哥哥。”

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头发剃光的样子。他的头圆圆的——并没有像电视上常见那样用纱布包成球——头皮上清晰可见的缝针似一条拉链,因为浮肿,似乎比平日大了很多,竟有一点点滑稽。

像个大头公仔。想到这里,他突然笑起来。

笑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极其耗费体力的事情,他有些站立不稳,用一只手撑住了床,一只手捂住眼睛,不停地笑,直到笑出了眼泪。

病房内的看护受到了惊吓,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看着他。

这人怕不是疯了。

他终于平静下来,在床边坐下,静静凝视那张苍白的脸。过了很久。他说:

“你应承过我,要同我一道去美国的。”

“我们还要去夏威夷看火山,去南美洲看瀑布,去百慕大找飞碟……”

“你跟我讲好的,不可以没信用,你知道,我最憎人骗我。”

窗外天色渐淡。他伸出手去,抓住他落在被单外的手,一个一个地展开他的手指,然后慢慢地俯下身,把脸埋在他手心里。

有人轻轻敲门。

陈小姐的声音:“Julian,有一位夏小姐……”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过了一会,他说:“让她进来吧。”

夏青走进房中时已是清晨,屋内却依然拉住窗帘,昏暗中她看见Julian伏在床边,脸贴在华港生的手上。

“我……”她犹疑地开口,“我看了新闻,很担心。”

Julian闷闷地说:“多谢。”

“你们,你们……”夏青只觉得气氛十分诡异,却又不知该如何形容。“怎么了?”

“一切如你所见。”他似乎不想多说一个字。

气氛陷入沉默。

医生进来逐客,打破尴尬:“病人还需检查,亲友请暂且退出,稍后再探。”

他们一起走出病房。黎明晨曦吞没星光,却有两颗明亮的星星自东南方升起,伴着一弯冷月。

淡蓝色晨光下,Julian的脸呈现出罕见的柔和。

“这个就叫做双星伴月。”他声音飘忽,仿若在梦中。*(注1)

“什么?”

“对不起。”他忽然说。

夏青又怔了一怔:“你说什么?”

Julian眯起眼看着天空,说:“一起早餐吧。”

咖啡在杯中冒出热气,玻璃花瓶在桌面投下透明影子——瓶中一束黄色玫瑰——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中,Julian在看着窗外。

三个月未见,他似乎变了个人。曾经的他像钻石,被造物之手偏爱地雕琢,每一个面都放射耀眼光芒。现在他身上多了一层岩石,一道冰锋,一些迷雾。他像潜伏在地壳之下的太阳,在日出前的黑暗里酝酿危险。

她不清楚是什么造成这种变化,但是却闻到了质变的气息。

“我听说,有人持枪行凶,他为你挡了子弹。”

“是。”

“我想……港生他……会得康复的。”

“谢谢。”

夏青突然想起什么,说:“多谢你,我才知道上次马可去东非拍纪录片选我做他助手,是因为你推荐。”

Julian转头继续看向窗外:“不必谢我。他会选你,是因为你本身质素。”

停了一下,他又说,“何况,我帮你,并非出于好心。”

“那是为什么?”

“你听过大卫王 与拔示巴的故事吗?” 

“是那个旧约里的故事?”

 “是。”

“大卫王迷恋乌利亚将军之妻拔示巴,借故遣乌利亚出国作战,并在乌利亚战死后霸占拔示巴。”她脸上变色,“你在暗示什么?”

“我接近你,不是为你,我给你机会,也不是为你。”Julian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平静地看着她。

她的长相是十分摩登的美,浓密的眉睫,大眼睛乌黑发亮,嘴唇有些厚重,似一个洋娃娃。

但她不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洋娃娃,她有情绪。 “为何这样?”

“因为那时我不知道他心意。”他说,“我视你为敌。”

“你们当真荒谬。”

“跟他没有关系,全是我一个人的事。如果没有他,我会比你想的更坏。”

“我不应得到如此侮辱。”她摇摇头。真荒谬。她爱他吗?未必,但是自尊受到损害。

那个男人躺在医院生死不知,一男一女为他在此对峙。粤语残片也没有演过这样的场面。

她面前延伸出无数个场景,在一个场景里她掀翻了桌子,在一个场景里她把咖啡泼在他漂亮的脸上,在最后一个场景里,她一脚把这个人踹下了18楼。

侍者端上餐盘,白色瓷盘里鲑鱼绯红如日出之前的天色。

她拿起餐刀,讽刺地说:“所以我是不是不欠你人情了?”

Julian突然伸出手,握住她手腕,拉向自己。

餐刀抵在他右边胸口。“我不是好人,但我从不欠人东西。”

刀尖慢慢刺入,她看见红色在白衬衫上渲染开来,像一朵正在绽开的玫瑰。

她露出不可置信的震惊神情,想要抽回手,却完全失去力气。血花还在扩散,玫瑰变成红莲,盛开在他胸前。

这人一定疯了。

“只能到这里了。”他松开手,直视她,“因为,我的命是他的。”

他的眼神冷而镇定,不像一个疯子。

餐刀落下,发出清脆声响。她跳起身,带翻了面前的咖啡,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侍者跑过来,“先生,你在流血,需要报警……吗?”

“没事,”Julian拉过餐巾按住伤口,挥挥手,“我很好。”

他用餐刀切开鱼肉,问:“我的柚子奶冻呢?”

“你何必这样?”陈小姐看着窗边的Julian。他披着件外套,胸前伤口已经包扎,白色绷带上洇出一点粉红色。

“我做过的所有事,如果要还,我希望都还在自己身上。”他左手按在胸前,皱着眉说,“律师已经去过了吗?”

“去过。他戒心很重,不轻易接受保释。但这个律师曾经是四海帮总堂主的顾问,”陈小姐停顿一下,“而现在人人都知道,龙山寺游行的那次行刺是四海帮针对你的。”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私下与他会过面,我不打算追究,一切以结盟为重。他说欠我一个人情,可以随时讨还。”

“你打算这样用掉这次机会?”

“我不认为以后还有什么要与他合作……去马来西亚的船安排了吗?”

“已经安排,船上有我们的人。”

“好。”Julian身体向后靠在椅子上,“我还有一个要求。”

“送他走之前,我希望问出真相。”

“关于,我父母的事情。”

***TBC***

*注:双星伴月是11月冬季星空特有天象,木星与金星会在11日相合,并于17日清晨,与残月组成双星伴月。(木星的亮度为-1.2等,金星更是可以达到-3.3等,亮过大多数恒星。)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卅二)

第卅二章  

简介:我会保护你

门从里面打开。

Julian在门边站立,屋内的男人看着他微笑:“都说完了?”

“说完了。”他象征性地叩了叩门,然后径直走进去。

房间是和室,一面落地长窗,阳光穿过玻璃,在地板上洒下斑驳光影。

他靠着窗坐下来。

“你刚刚的样子真像大人一样。”男人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他笑。可不是大人么。要喜怒不形于色,懂得游戏规则,才能控制场面,永远占据上风。

 “大人的世界没有什么好玩的。”他饮尽杯中酒,把空杯轻轻放在桌面。“我要回家了。”

男人给他倒了第二杯酒。“你猜刚刚我在想什么?”

Julian抬起眼,杯中荡漾的琥珀色,衬得他目光如水。

“不猜,因为你会告诉我。”

年纪这样小,眼神已经这样慑人,不知道十年之后会是怎样。

男人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毛。

“我在想,“他顿了一下,“就凭你今天说的话,我绑也要把你绑在这个位子上。”

Julian仰起头来笑, “为什么没有绑?”

“你是可以绑住的吗?”他定定地看住对面的少年。

Julian笑起来与不笑时候是两个样子。因为笑容牵动,精致的五官失去平衡,打破了脸上近乎完美却冷漠的轮廓,晶亮的眼睛眯起来,有种天真的媚态——似一只阳光下的猫。

一直以来,他坚定而执拗地向前走着,他推倒所有的、所有的障碍,既冷酷又果决。他舔过刀刃上的血,踩过荆棘与陷阱,得到鲜花和荣光。

他几乎以为他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 

但他从未显得像现在这样快乐。似乎云端有人对他歌唱,灰暗早已远离,前路繁花似锦。

快乐有时候只是一个肥皂泡泡。

但他愿意放弃一切去换取这样的快乐。

片刻安静后,男人缓缓开口。

“再陪我下盘棋吧。”

“好。”

“持黑还是持白?”

“这次我持白。”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爱好基本重叠,契合得像一条河的两岸。

他做过调查,知道这孩子的成长经历,趣闻轶事,喜怒哀乐,一切好恶——但是却依然估不到他下一步会怎么走。

“你真决定这么下?”

“是。”

“这是很少见的走法。”

“如果你的黑棋在15回合内没有崩溃,”少年面无表情地说,“一般能获得一个优势残局。”

男人心领神会地笑了。事实上,他就喜欢他这样的骄傲。

有的棋手善于乱中取胜,下棋就像一场拳击赛,而Julian不是。他更像不动声色的诗人,他弃子是出于审美,为了征服美。

他执白,最后弃双车和后,以双马和一象将黑方将杀。

对方叹气,“我输了。”

“Check。”

Julian推倒黑王,身体往后靠向窗边。

窗外树影婆娑,红叶落在濡湿的青石路上。

男人倒了第三杯酒给他。

“我自认从未看错过人。你有野心,有抱负,”他问,“为什么?”

Julian孩子气地眨眨眼,“我曾经看过一部卡通片。”

“卡通片?”

“名字叫《银河铁道999》,是说在未来世界,少年铁郎在机缘巧合之下遇见神秘的美达露,登上了银河铁道999——那是部星际列车,可以去一个星球将自己的肉身换成机械身体,即可长生不老——随着列车前行,每停一站,在不同的星球,都会遇见不同的人。”*(注1)

“听起来很有趣。”

“只是当人真正拥有不死之身后,却发现活得无情无欲,所谓的永恒并不快乐,于是又开始留恋过去,想要换回原来的脆弱肉身。”

男人微笑,“人们付出昂贵代价换取理想,成功以后却又觉得失去自我,无限寂寞,宁愿回到最初——这样似是而非的道理,你不会真的信吧?”

Julian半阖着眼,摇了摇头,这时候的他像个正在做梦的少年。

“其实最吸引我的,就是每次银河铁道999启动,铁郎与美达露开始旅程那一刻——可能我喜欢的只是,和美达露一起银河漫游。”

说完他睁开眼,那双眼——如夜的深渊中早已冷却的星——此刻正在亮起灼热的光。

男人看着少年。他落在肩头的黑发随着动作飘拂——他的头发竟然已经有那么长了。

时间过得真快,他想。从在洛杉矶第一次见他,已经过去三个月。

“你遇见了你的美达露?”

“我想是的。”少年举杯,“谢谢Uncle,这酒真甜。”

他十分优雅地站起来,欠一欠身,离开房间。

“所以你这样就算交待了?”华港生睁大了眼睛问。

“你说的话,容易造成误解。”Julian湿淋淋地从水里立起身,居高临下地说,“我会以为,你对我刚才的表现,不满意。”

他一丝不挂站在腾腾热气中——牛奶般的白色雾气划过蜜色肌肤,昏暗灯影在他漂亮身躯上摇曳——像个蛊惑人心的海妖。

年轻赤//裸的身体像是糖和蜜的混合物——正在融化——所有的部分都在往下流淌。

眼前的景象让华港生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根,他不自在地侧过头去看着窗外:“换个说法,你就这样了结了你的黑帮大业?”

窗外已经暮霭朦胧,室内的热度让玻璃蒙了一层水蒸气,空隙间浮现出他幽黑的眼睛。

Julian望着他映在玻璃上的,仿佛透明的脸,黄昏灯火与他眼睛重叠,微微闪亮如同飞舞的萤火——那像是梦中的幻影,美得无法形容。

他像只大型猫科动物一样逼近他的梦想。带着热和光。

“说得简单,这可是我千辛万苦,劳心费力得回来的成果,你要如何奖励我?”
“奖励?”华港生的心理活动是我为什么要奖励你,但是经验告诉他讲歪理他是赢不了Julian的,只好顺着他说:“要我如何奖励你?” 

“当然是——”Julian狰狞地扑上去, “你的灵魂和肉体!”

这是一次跌宕起伏的重逢。华港生虚无缥缈地想着。

玫瑰园里的Julian,星空下的Julian,在他耳边说“你不钟意我吗”的Julian,在他怀中说“哥哥,带我走”的Julian。

奔跑在暴雨里的Julian,对着肥皂泡吹气的Julian,虔诚地亲吻他指尖的天使Julian,在月光下礁石上唱歌的海妖Julian。

月光犹如成群的银色候鸟,散落在窗外的溪水里。

后来他趴在枕头上,看见下半夜的月光照在Julian肩膀上,那里鼓起一个不规则的月牙形。

疤痕是他身上最亮的部分。他的身体随着呼吸起伏,那道疤痕就在银光里起起落落,仿佛漂浮在海里的月亮。

他抱住他,亲吻那颗星星。

“我会保护你。”

抵达启德机场那日是一个晴天。亚热带的深秋下午,天清气朗,风和日丽,空气里没有任何异常。

他们拒绝了保镖团随行。“每次出行,整间舱黑压压都是你的人,谁都知你是黑帮了好吗?“

自由无价。Julian毫不避忌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伸长了腿闭着眼晒太阳,前所未有地惬意。

有人在看他们。华港生有感觉,眼角余光扫到,是两个金发男人,不住向这边看来。

他并不生气,只觉得骄傲。Julian是那样光彩夺目,到哪里都是人群中心——但这奇迹一样美好的少年,在他身边。

飞机落地,金发男人中的一个终于走过来,问:“可不可以认识你?”

“不可以。”Julian没有睁眼,声音很冷,毫无起伏。

金发男人说:“我不是问你,”他望着华港生,“我问的是,这位先生。”

华港生感觉自己瞬间石化。他抬起眼睛,看见一对碧绿猫儿眼,“我是个设计师,你有一种东方的神秘美感,你的黑眼睛非常美丽……”

他终于反应过来,及时打断赞美:“他的态度即是我的态度,他是我伴侣,代表我发言。这位先生,你可以走了。”

那金发男人愕然道:“啊?对不起。”悻悻然离去。

华港生把手在Julian眼前挥舞:“醒醒,不想去外太空的话要起身了。”

Julian睁开眼睛,咬着牙说:“岂有此理,胆敢当着我的面……要不是我已经……”他突然停下来,在脑子里搜索着合适的中文用词。

华港生终于憋不住:“是啊,若不是早就金盆洗手,此刻你已发出江湖追杀令,血滴子取他头颅。”

他弯下腰捧腹大笑。

“你知道这种时候我一般会干什么?”Julian阴测测的声音穿插在他喘不过气的笑声里。

“什么?”华港生止住了笑,问。

Julian凑过来,揉乱他的头发,恶狠狠地拉住他衬衫领子,咬在他嘴唇上。

这个亲吻带着阳光的温度,他闭着眼睛,眼睫毛闪着金色光芒。

机舱里响起空乘提示下机的广播。华港生拉起Julian,在空中小姐意义不明的笑容里落荒而逃。

机场大厅人来人往,Julian皱起眉头看表。

华港生伸出手去揉他眉心,“还不开心?”

Julian突然勾起嘴角,“对,哄不好了,要抱抱才开心。”他张开双臂。

华港生笑着拍一下少年的后脑勺,“三分颜色上大红。”

却还是抱住了他。他把下颌搁在Julian肩窝里,视线越过他肩膀,看见陈小姐和司机已经出现。

他轻轻拍了拍Julian的背。正要抬起头,突然看见一双眼睛。

蛇一样的眼睛,阴冷,潮湿,放着幽暗的光。

华港生知道那预示着什么。

他只来得及做了一个动作。

抱住Julian的头,往下拉贴近自己胸口,转了个身——就像在舞会上跳华尔兹那样。

砰。

枪声响起。

天旋地转。

时间停滞。

***TBC***

*注1:《银河铁道999》女主名,一般翻译是梅德尔(梅蒂尔),美达露是香港亚洲电视的译名。美达露拥有铁郎妈妈外形一样的的机械身躯,铁郎会喜欢美达露原因之一也是因为她和妈妈长得一样。(julian会爱上港生也有他像妈妈的原因吧)

这个漫画1977年开始连载,TV版动画播放时间为1978-1981年,剧场版分别是1979年公映的《银河铁道999》和1981年公映的《再见·银河铁道999:仙女座终点站》。时间差不多对得上。

作者说:这个刀其实是最开始构思这个故事时就埋下来的,也可以说《朝花夕拾》这个故事就是我先想到一个刀才开始写的,所以……一切才刚刚开始。

天若有情-朝花夕拾(卅一)

第卅一章  

简介:Julian的成人礼

朦胧间似乎有人抱住了他,耳边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淡淡的,甜牛奶的香气,舒缓了他敏感而紧张的神经。他就像一张绷得太久的弓,骤然松弛下来,沉入睡眠的湖底。

天亮了。

华港生站在露台,听见云雀飞过树梢,鸣声清亮又柔美,是回家的渴望。(11月是迁徙的季节,云雀从北方来到南方过冬)

“阿妈,”他看着天空轻声说,“是你吗?”­­­

在梦里,妈妈说:“你是哥哥,你要照顾弟弟。”

他必须保护他。

他轻手轻脚出来,看见站在门边端着盘子的阿好,她说:“少——”

他将手指贴在唇上“嘘”了一声。

“有人来了,是少爷昨天约定的。”­­­

“我知道。时间还没到,我先去招呼他。”­­­

Julian已经有一周没有好好睡过觉。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叫任何人去打扰他。

那个男人独自坐在茶室中,穿玄色绸衣。几上排开一列青瓷茶盏,他正从茶炉上提了壶,往杯中徐徐注水。

湖水青的瓷器,泛出柔润光泽,影影绰绰,仿佛要融入秋日的天光里去。

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非常静默,全神贯注,屏息静气。

华港生盯着他的手。那双手并不宽厚,骨节有力,手指修长,他觉得那应该是双拿笔的手,却又想起那天闹市之中的枪声。

屋内弥漫起奇异的香气,他不清楚这是什么香,豆花香?兰花香?还是乳香?只觉说不出的好闻。

男人抬眼看见门口的华港生,笑了。

他眼神明亮,没有一丝倦容。

“坐吧。喝一口我泡的茶。”

茶叶在杯中舒展开来。 华港生捧着杯子,一口一口地抿着。

 “茶好吗?”对面的人问。

“很好。”他干巴巴地回答,然后又补充道:“很香。”

“Julian 就并不爱喝龙井,觉得不够烈,他在国外长大,喜欢杀口的茶,那喝来有金石之气。”

隔着氤氲的水雾,华港生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像是在看着若干年后的Julian,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像。

他必须保护他。

“我会带Julian回香港。”他单刀直入地说。

男人很轻地放下茶壶。

“你是不是认为,是我阻碍了你?”

华港生抿紧了嘴角,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大概高估了我,又低估了你的弟弟。”

“不过你这么想很正常,”男人微笑,扬起下巴,复又垂首,抬起眼睛——这个动作像极了Julian。

“所有人都觉得坏人会拐走自家的乖孩子。你看,我长得也不像好人。”

他尖锐的目光炯炯有神,高挺的钩鼻显得精明果断。事实上,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而且很有魅力。

“我不是好人,但也不是骗子,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就像你一样。”

他摊开双手。“关于Julian,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华港生并不想知道Julian在做什么,他只想带他离开。但是男人看起来很真诚。

“比如,陈麦克的事情?”

“他跟我说过。”

这件事Julian说得极其简单。

两方机构抢标,本地帮派协调,说好由其中一方——太平洋建设——得标,但将机电工程部分匀出一半给其他陪标公司。意外的是协商过后,又有两家公司加入竞标,最为强势的一家,后台就是陈麦克。

陈动用了其在岛内的党政关系,直接间接地向竞争对手施压,逼对方放弃竞标,导致原本处于主导的太平洋沦为被劝退的对象。

而最开始对外掀开整个绑标内幕的,是当初陪标一方合作的岛外工程公司。

《中国时报》以头版头条刊出新闻,轰动全岛。

陈麦克被多家厂商指为机场围标案幕后黑手,对不合作的厂商进行威胁恐吓。

最终地检署与调查局联合展开调查,警方搜查公司,带回账册,陈麦克也被约谈及限制出境。

“你们在里面,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华港生问。

“当然是主持公道啊!”Julian笑眯眯地说,“我们必须给被欺压的厂商撑腰。”

才怪。华港生翻了个白眼。

陈麦克的公司退出后,工程落在了最后才加入竞标的台湾“民间第一大厂商”中华工程公司头上。

“中华不是我们的公司,但是我不介意做善事,何况,我们已经收到了协调费用。”(“协调”费用一般是总承揽工程金额的10%,而工程一般都是以十亿计。)

更何况,Julian目的就是,“必须让陈麦克得不到。”

“那你问过Julian回台湾之后在做什么吗?”

问?他一天有十六小时都看不见他人,剩下的时间在冷战。华港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竹联帮和其他帮会不一样,25 个堂口是平起平坐,各自为政。去年开始,董事长开始着手将组织企业化,如果不是江南案,这件事应该提前完成。”

“这一个月,Julian就是在做这件事情。他争取到每一个堂口的堂主支持他。”

 “如果有不支持的呢?”

“那么他就让那个人的继任者支持他。”

华港生深吸一口气。“会流血吗?”

男人爽朗地笑,“权力更迭也不一定流血的,有一个故事,叫杯酒释兵权。”

华港生暗暗松了一口气。

没有流血,还好,Julian的手没有沾血。

虽然他不知道Julian是怎么做到的。

Julian曾说,我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

可是此刻他的朋友多,敌人也多。

见鬼,Julian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有一天晚上Julian整夜都没回家……”

“我们在国泰金融中心的公司开了一整夜的会。”

八零年代经济起飞,帮会之间的冲突也由街头流血提升至金融与政治层面。一年前,由竹联与四海两大帮会暗斗而引起的股市购战就曾造成席卷台岛的金融大风暴,至今仍令人谈虎色变。

11月,美国爆发经济危机,黄金储备缩水一半,美元信誉岌岌可危。

Julian在那个晚上宣布:“逐步抛出我们所有的瑞士法郎和美元,换成黄金。”

“所有人都支持他?”

“我的职责就是支持他,并说服其他人支持这个决定。”

“最后的结果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我们完成了黄金大抄底。之后黄金大涨,这次赚到的钱比这一年赚得还多。”

杀伐决断,攻城掠地,这样的生活充满刺激,令人心跳加速。

是会上瘾的吧。

华港生看着那一列茶盏。所有的茶叶都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入水底。

“Julian说过,这只是一份暑期工。”他轻声说。

我尊重他的任何决定。”男人上身前倾,双手交叉,神色庄重。“没有任何人可以左右他的想法,我也不会。”

他身体慢慢向后靠,端起一杯茶。“但或许,你可以。”

“我?”华港生睁大了眼睛。

“来,喝完这杯,我给你换阿里山的珠露*。”男人笑着说,“Julian应该会喜欢这个茶。”(珠露:高山茶的一种)

“你们聊什么这么开心?”

Julian站在金色的晨光里。又或许,他就是光的源头,柔和的金色光芒从他轮廓边缘散发出来。

他洗过的头发随意地散落在脸颊两边,神色疲懒,像个优雅的落魄贵族。

“我们……在聊你喜欢喝什么茶。”

11月14 日是Julian的生日。

醒来的时候他听见至少六种鸟在鸣叫,不用看他也知道,叫声最大的是蓝鹊,阿好叫它“蓝衣娘”;比蓝鹊叫得还刺耳的是伯劳,专吃大毛虫;最多的是黄山雀,嘈嘈杂杂成群结队,声音最好听是画眉,婉转又动人……鸟鸣声唤醒太阳,红日破壳而出。

但屋内幽暗而安静——在他起床之前,所有人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似乎有点异样。

哥哥?

这个礼拜,每天早上,他不是都会准时出现在床前对他说“早晨”吗?

他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看着橱柜上的古董钟。当当当当七声过后,木头房子打开两扇门,两个小人出来像鸡啄米一通狂敲,再退回盒内,门关上,钟顶上的金丝雀扇动两翼叽叽喳喳,宣告报时结束。

他还记得这个“呆头呆脑的钟”(来自他自己的评语)是8岁那年的礼物。过生日送钟,那是他亲爸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真的,今天是他生日呢。他摇摇头,把脸埋进枕头,按下了铃。

阿好出现在门口:“少爷?生日快乐。”

“谢谢。我哥呢?”

“哦阿港少爷在楼下厨房,他说要亲自给你做早餐呐。”

“哈?”世界飞速旋转,月亮从银河一端升起,漫天星星像雨一样落下,叮叮咚咚。

他蹦下床,随手抓起一件衣服,趿拉着拖鞋冲出房间,冲下楼梯,冲进厨房。

在短暂的眩晕过后,他看见了华港生。

一切都是金色的。但那个人是纯白色的,像一朵镀了金的,柔软的云。

穿着白毛衣的华港生在阳光里回头,对他说:“Julian,生日快乐。”

“这是什么?”

“长寿面。”

“面上面呢?”

“火……火腿煎双蛋。”华港生有些羞涩,“都是溏心蛋。”

竹升面颜色嫩黄,银丝一般幼细,面上两个金灿灿的太阳蛋,中间是煎得焦香的火腿。

Julian低头看着这碗中西合璧的长寿面,过了十秒钟,终于笑得弯下了腰。

叉子轻轻戳了一下蛋黄,金黄色的液体流出来,阳光和白云融为一体。

“十岁以后,我就没吃过长寿面了。”他用舌尖舔了舔叉子,满足地叹了口气。

信差送来今天的报纸和杂志。华港生拆开看,“《在野者论坛》,你上封面了。”

Julian瞥了一眼:“拍得没我本人好看。”

华港生看着他笑。“是,哪个有你型英帅靓正。”

Julian骄傲地扬起脸,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

这样子特别幼稚,最多三岁。华港生在心里说。

如果他有尾巴,应该已经翘起来了。

但比起报纸杂志或者人群中冷静自持的Julian,他更喜欢这样孩子气的Julian,可以为微不足道的事情得意洋洋。

许多的彩色泡泡从门厅飞过来,华港生回头,看见胖胖的阿好婶追着一个胖嘟嘟的幼儿跑,在他面前抱住了那孩子。

“啊不好意思厚,这是我侄孙子,过两天就走啦。”

小胖子吹出一个很大的泡泡。泡泡折射出七彩光芒,在空中越升越高。

Julian眯起眼睛,对着飞过眼前的泡泡吹了口气。

迎着初升的朝阳,他的睫毛扑闪着金色。他很快乐。

在小小少年那不太容易的人生里,能让他这么快活的时刻并不多。

管家从大门口带进来一个人。

“有什么消息?”

“我们在澎湖找到小孙。”

Julian挑起眉毛, “人呢?”

“他不肯同我们回来,逃跑中掉进海里,我们找了三天,一无所获。”

“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个人迅速离去,和他来时一样。

Julian放下叉子,抱起双臂靠向椅背。

“如果,”华港生犹豫了一下,问:“证实了是小孙,你会怎么做?”

回台湾以后,他也看过那份关于坠机的资料。

“失事原因:尾旋翼失效。”

直升机没有机翼,无法滑翔,升力完全来自上方旋翼。旋翼快速旋转会产生极大扭力,需要尾旋翼侧向喷气来化解。一旦尾旋翼失效,机身就会因扭力而不停旋转,最后失控。

数据解析显示,飞机在升至1500公尺高度时出现故障,飞机师尝试迫降无效,最终坠海。

Julian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像琥珀色的深海,没有温度。

“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们可以跟警方合作。”

少年轻轻笑了一声,“社团有社团的规矩。”

餐桌很长,中间摆放着烛台和鲜花。华港生静静地看着鲜花背后的Julian。

他想说:“Julian,不要沾上血。”

但他说不出来。他甚至不能保证,站在Julian的位置,自己会怎么做。

少年的我,只有今天快乐。这点快乐竟也那样短。

院子里传来刹车的声音。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正午时分,潮湿而炙热的硫磺气味,深秋的阳光明亮,却不灼人。

 “今天这里都是我们的人,很安全。”

华港生回头,看见穿着蓝色浴衣的白发男人,他左肩的绷带还未拆除。四周三三两两散布着黑衣人。

一个以结盟为名的集会马上就要开始。今天之后,一切会怎样呢?

“散了以后,我上岸来找你啊。”Julian说。

上岸?谈何容易。这池水多深。

许多人簇拥着Julian走过来,他穿黑色的浴衣,上面有白色图案。那样简单的衣服在他身上,竟也那样漂亮。

有人过来要给他除衫,他摆手,自己褪去衣衫,走入雾气蒸腾的水中。

这是一次特殊的聚会,所有人都裸裎相见,露出身上大片刺青——图案通常代表着地位的高低。

Julian站在水里,金色肌肤闪闪发光,除去左肩上的一个伤疤,没有任何瑕疵。

他没有刺青,可是没有人敢轻视他。

Julian脸上带着笑,目光扫过全场。

“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前辈。欢迎大家到来。”

他声音沉着而平静,与早上的Julian,完全是两个人。

Julian,天生就是适合战场的人吧。华港生想。

那次集会应该载入了台湾黑帮年度大事记,在场所有人都记得,那天他们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一个狂妄的少年。

台湾黑帮与政府的关系一直十分微妙,对政府也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但经历了“一清”运动——不经审判,随意逮捕,人身权利没有任何保障——之后,都感到了鸟尽弓藏的心寒。一些人埋头从商,一些人开始从政,由黑漂白,国大代表、市长、县长、镇长……政坛一时黑白不分。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兄弟都去竞选立法委员——因为立法委员拥有豁免权……”

“……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能想得更远一点?”

他在水中缓缓游弋,像鲨鱼在巡视领地,两眼放出晶光,似一只豹子。

“你想怎么样?”

“解散所有的帮会,我们成立一个新党。”

有人大声说,“果然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小子带种。”

少年面不改色地举杯。“这一杯酒,敬祖师爷。”

“我们在全国会员就有两百万,试问哪个党有这样的基础?这样一个党进入政坛,三年之内定会成为第一大党,到时候大家就是执政党,可以堂堂正正在总统府开会。”

他将酒倒入池中,笑着说,“当年先总理,难道不也是这样?”

华港生听见大笑声,喝彩声,他转过身慢慢走开,与端着酒的人擦身而过。

男人低声问他:“你要酒吗?

有人笑着问Julian:“那么你是打算从商还是从政?”

少年俏皮地笑,“我打算,先读完大学。”

他从水中站起来,身上飞舞着许多金色的蝴蝶,像是从太阳中逃逸出来的阳光碎片。

*(这个台湾黑帮开会讨论成立新党是真实事件,电影《黑金》里也有反映)

水池里雾气弥漫,那个人就像一轮明月,悬浮在水中。

月亮是他的爱人,在午后天真地放射着银色柔光,让一切都自惭形秽。

他微微低着头,露出浑圆的肩膀和漂亮的肩胛骨,薄薄的耳廓在光线里呈现出半透明的粉红色,毛茸茸的发梢沾湿了水,像被雨淋湿的鸦羽。

这个人,他身上的一切都叫他激动,令他着迷。

他慢慢走入水中,小心翼翼地靠近。像一条河流,在星空下穿越旷野,穿过山谷,流向海洋。

这一路,是他十七年来所有的悲哀和欢喜。

他从背后抱住了他。

闻到的是混合着淡淡硫磺味的肥皂香气。起伏的呼吸,温热的皮肤,跳动的脉搏。

一个轻吻落在他后颈,像一片雪花,融化在春夜里。

“我回来了。”他贴在他耳边,声音细微得像是叹息。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太阳拥抱了月亮。月亮从云间坠落。

他的眼睛像飘浮着晨雾的湖水,映出Julian明亮的脸。

太阳一样的少年,酷烈,暴力,美艳灼人。

他整个人都在燃烧,脸颊被热汽熏得透红,琥珀色的眼睛却透明又晶莹,流露出小猫一样无辜而接近委屈的渴望。

热焰在他周身形成金色的漩涡,是要吞没一切的狂暴引力。

华港生伸出手,抱住那年轻而炽热的身体,在他嘴唇贴上来的一刻,将他拉向自己。

少年的肩膀已经长开,背脊却还削薄,像一把薄剑,闪着锐利的光——他熟悉那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每一处起伏,每一丝纹路。

难以启齿的快感,无处可逃的沉沦,血肉相融的慰藉。

内心升起一种罪恶的幸福感。他想哭,又想笑,既快乐,又悲伤。

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暴雨中的寻找,漫长夜晚的等待,长久的寂寞和忍耐,都融化在温暖的潮汐中。

他们在水中亲吻,阳光破开浓雾,他尝到冰雪、桦木还有草地上晨露的味道。都是Julian的气味。

少年的热情像燎原的火,气势汹汹,席卷一切,而他回报以水样的温柔与缠绵。湿滑的舌头纠缠在一起,搅动着炽热的气流和迷离的喘息,血液沸腾,世界崩塌,他们缠绕着下坠,忘记了呼吸和心跳,像是要把这一生——或许还有另一世——拖欠的柔情,全部补上。

在接近窒息的边缘他流下泪水,身体像被阳光穿透的云一样,蓬松而柔软地漂浮起来。

缺氧的眩晕还未消失,新鲜的空气突然涌进肺里。他睁开眼睛。

那雾气中的脸朦胧而诱人。云朵和彩虹围绕着他。

“哥?”少年的声音稚嫩而暗哑,好像羽毛搔过他心头。

一只手在水下捉住了他足踝,缓缓地向上滑行,突然低下头,灼热的嘴唇落在他脚背上。

痒。

他猝不及防地抖了一下,从齿缝漏出一声仿佛被烫伤的惊呼。

少年发出了孩子气的笑。

俯身上来,舌尖从足踝绵延而上,指尖在他脚心打着转。

好痒。

他头皮一阵发麻,颤抖着想要退回去,却又被紧紧钳制住,火热的唇舌细密地碾过他腿部每一寸皮肤,修长的手指顺着小腿缓慢游移,时轻时重地揉捏着他——在水中,一切感官都似乎格外敏锐——每一下触碰,每一次舔吻,都会激起阵阵颤栗,伴随着奇异的瘙痒和巨大的空虚。

那双手掠过大腿内侧,顺着柔软的小腹滑上去,然后停留在他绵软的腰部,突然用力地掐了下去。

他“啊!”了一声,浑身像抽去了骨头一样瘫软下去。

泉水温热,暗流汹涌,身体沉入浪潮之下,又在云端浮起。

这是Julian的第一次。

像一只刚刚学会捕猎的小兽,满足地嗅闻着他的猎物,好奇地拨弄,仔细地舔舐,却舍不得一口吞下。

他以口舌和双手擒获他,将他拉入情色靡丽的宏大幻境。

极致的快感和极致的空虚。眼前光影摇动,脑中一片空白。

舌尖进入了最深处,像一条蛇,甜蜜而又阴险,肆无忌惮地侵入他所有隐秘,将湿热的潮水和欲望引入血液之中。

他仰着脸失神地轻笑,声音在胸腔里扑簌簌回响,像是无数只蝴蝶在同时扇动翅膀。

少年在他怀里抬起头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星河璀璨,似真似幻。

他眨了一下眼,就有流星滑落下去。

“可以吗?”

蜜色肌肤上流动着晶莹水光,在他手掌下渗着汗,少年的身体灼烫,微微颤抖,仿佛雪崩之前的冰山。

 “可以吗?”

像是在索求糖果的孩子。

华港生抬高胯骨,贴紧他,声音沙哑:

“Julian。” 

这一声轻唤是最后一片雪花,击溃了所有的理智和克制。

Julian像是突然发了疯,一把抱住他,把自己和他一起带出了水,摔在柔软的榻上。

像两条鱼跃出水面。

他闭上眼睛,听见水声在耳边潺潺流过。

Julian,Julian,Julian。

欲望的漩涡开始旋转,海妖漫声吟唱,远山沉入水底。

直到万籁俱寂。

Julian低头舔掉哥哥脸上的泪水, “好吗?“

他双腿缠上去,双臂虚搂着少年的恋人,湿润的眼睛迷乱而美丽。

 “好。”

“钟意吗?”

“钟意。”

怎么可能不钟意呢?

是那样深刻的羁绊。他爱他,像爱一个孩子,一个天使。一粒沙,一滴泪,一束光。

他压抑着自己,艰难地戒断着对那个人的隐秘欲望和渴求,却终于在他执拗的孩子气面前败下阵来。

而十七岁的少年,又在命运的轮回中,再一次遇见他,再一次,对他一见钟情。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停地笑。

Julian抱住他,埋首在他胸前,鼻尖轻轻地蹭着,问:“你笑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他看见星星从海底升起,看见太阳拥抱月亮,看见沙漠开出海市蜃楼。

最后他看见Julian的脸,燃烧的太阳,照亮永恒的荒芜。

“夏天的晚上,最亮的那颗星星。”他说。
“什么?”
“天蝎座。*”他看着窗外,“你看到了吗?” 

Julian笑了,“那颗星星,冬天看不见。”

少年身上散发着炎夏的香气。

华港生伸出双手托起他的脸,轻轻地说,“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

 *** TBC***

*天蝎座是夏季最明亮的星座。天蝎座主星是已知最大恒星(详细备注见第八章和第三十章。)

作者说:中二少年Julian长大成人!(ಡωಡ)开车好累啊!尤其是对于一个(只写过十几篇车的)清水文作者,每次都要想不能和上次雷同,又不能看得人萎掉,真是爆肝。我决定在这篇热度300之前不再开车了。

*哦,预告一下,下一章是刀。并且是很早以前就埋下的刀。